第六章
更深露重,李契兰正待就寝,忽然被一顶轿子抬进宫中。他没有束发更衣,只松松搭了件披风,对此轻车熟路。
进了宫中,又入浴池洗沐一番,裹上宽大罩袍,才施施然踏入天子寝宫。这回天子没有在床上等他,端坐在案前,看着什么东西。
李契兰被宫人引着行至御前,照常行了礼。道君皇帝抬头看他一眼,目光又低下,案上摊着他的陈情表。
他近来被遣去编纂画谱,文笔功夫见长,这道陈情表颇有可圈可点之处。他还如昔日那般,无论灵性、画技、才情,乃至床笫间伺候人的功夫,皆是一点即通。若非道君皇帝心中气闷,还真想夸赞几句。
“不过是朝臣上几道折子,你便要走?”
李契兰低眉顺目回道:“臣姊快生产了……”
道君皇帝嗤笑一声,讥讽着打断:“你那姐夫莫不是公事太过繁忙,才让你作陪,要不朕一同免了他的职去陪你姐姐?”
王之韫来画院找自己的事果然瞒不过去,李契兰无奈唤了一声:“官家。”
皇帝挥退宫人,招呼他到身边来,语气颇为哀怨,道:“你倒许久没有陪朕了。”
李契兰便坐到皇帝身侧,笑望着他。道君皇帝伸手将他揽住,隔着衣服摸上他的蝴蝶骨,那里有一只展翅的仙鹤,是自己一针一针亲手刺上去的。
李契兰身体不大好,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只要蘸点颜色却煞是好看,滑腻肌体乃世间最好的画布。皇帝爱极在他身上走笔,瞧着那身皮肉在自己笔下染上青红,又在随后的大汗淋漓中斑驳消退,艳极,美极。
终有一日道君皇帝不满足于这等稍纵即逝,亲手在他身上刺了一只鹤。李契兰被两名宫人死死压在案上,疼出的汗浸了皇帝满手,显些拿不住针。或许这是天底下最美的一只鹤,栩栩如生,仿佛转瞬便要飞走。
一路看着少年长成如此模样,天子心软得一塌糊涂,温声道:“贵妃一走,唐明皇还留着梨园做甚?”
李契兰闻言一怔。天子调情功力见长,险些令他招架不住,竟拿玄宗自比。他叹气道:“官家,您忒看得起微臣。”
情热之际,道君皇帝忽而道:“朕今日在三皇子府见到一位画生,十七岁,好年纪。”
李契兰不带情绪地勾唇,“看来官家是有新人了。”
“那倒没有。只是觉得……像你。”皇帝一手揽着他,一手抚着案上锦盒,道,“你的江山图,朕连夜向太师讨了回来。”
皇帝要唤人进来展卷,被李契兰阻了。他望着皇帝,知道皇帝想说什么,无非幽云十六州云云。李契兰觉得讽刺,呕心沥血时不被看重,如今又算什么,昔日丹心搁到这会儿,为皇帝突如其来的冲动念头挡罪。
也曾倾心相对,九重深宫的日子却如同蜜里调油。只可惜皇帝风流,又无人制得住他,教坊头牌、宫中道士、朝臣后妃,宠幸了个遍。最后,连他献给皇帝的江山图,皇帝亦让蔡相来作题跋。心死莫过如此。
李契兰摸了摸卷轴,甚至没有展开再看一眼的冲动,淡淡道:“官家,臣所绘不是幽云之景。”
“怎么,你一向与太师唱反调,这回倒跟他一个主意。”
李契兰但笑不语,收敛住面皮下的情绪。
“这封辞呈朕不准,着你去修书,活才干一半,这会儿跑了,朕找谁去替你?”
“太师德高望重,定能担此重任。”
“得了罢,让太师去修书,好好的画谱都能给朕弄成党人碑。”
听皇帝提到党人碑,李契兰神色终于绷不住,低头不语。皇帝察觉出他眉目间的情绪,抚慰道:“不出两年,朕定会还你李家一个公道,且再等等。”
乍然得了皇帝承诺,李契兰惊大于喜,只得跪下谢恩,心忖这位太师的好日子怕是不多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呐。
雨收云散,皇帝哑着声问道:“你恨朕么?”
李契兰抬头回了个笑,“仰君以食,怎敢怨恨?”
皇帝狠瞪他一眼,“不恨朕,为何每回都想要朕的命一般?”
他终究是皇帝,再放得开,旁人在龙床上都是殷勤侍君。只有李契兰带着三分邪气,只顾自己快活,将他充作泄欲工具般。皇帝半生顺遂,于床笫间体验得这种被欺凌的感觉,被勾起藏匿极深的欲望。偶尔这么来一次,滋味真是不可名状。
事实上李契兰懂事极了,既不向他讨名分,也不沉迷于自欺欺人的情爱幻想,活得毫无野心。只是……气性大了些。
思及此处,皇帝板着脸恐吓道:“胆大妄为,你就不怕最后会与弥子瑕一样,死在半个桃子手上?”
未等到李契兰回应,皇帝不禁想,这话是否太重。只见他侧卧于龙床上,支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长长的发丝垂落,遮去脸庞棱角,为他本来刀削般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忽而听他嗤笑一声,“不怕。他是色衰爱弛,臣恐怕活不到色衰之日。”
只剩这把嗓子,还有点人味儿。
道君皇帝忽然掐住他脖颈,狠狠吻上常年没有血色的唇,逼他喉咙中发出濒死的呜咽。
李契兰咳了很久,他的身体如同腊月里被寒风吹彻的破屋,不知还经得住几回折腾。他微微侧首,一颗泪攀过高挺的鼻梁,拖着一闪而逝的湿痕,没入发间。
“官家,他日……赏我自裁可好?”
皇帝恍若未闻,忽然主动取悦起他来,带点恳求意味,“再为朕画一回。”
皇帝压着他的仙鹤,诉说着突如其来的野心,“待朕将燕云十六州尽收回来,又何止千里江山?”
李契兰不知他忽然发什么疯,却也习惯了这位九五至尊的心血来潮,并未当真,只将神魂抽离于外,泄在皇帝的紧致**里。
直到背上仙鹤亦汗涔涔淌着泪,李契兰瘫倒在床上,恍惚道:“官家,臣画不动了。”
庄殊睡醒时,宫人已经将画送来了。昨夜道君皇帝起驾后,苏学士不由分说便将他塞入轿中,抬回了府。他知道姨父的意思,当着众人却不敢反抗,醒来正想偷偷溜回画院,却被这幅皇帝派人送来给他观摩的画吸引住。
寒枝劲瘦,枝头绽着黄梅,停憩着一双白头翁。画幅下是道君皇帝题的诗,独步天下的铁画银钩,煞是好看,而那诗更是直白——
“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
他一时忘了观摩技法,无端涌起遐思绮梦,仿佛听见那双相互依偎的白头翁诉说着白头不渝。
庄殊呆愣坐了一上午,直到苏夫人亲自来叫他用膳,见他失了魂似的,直勾勾盯着画幅看,也好奇瞧了一眼。
果然是道君皇帝一贯喜欢的风格,这等院体也不知是何时兴起,在京中蔚然成风的。苏学士一类文臣很是看不上这种细腻精巧的画风,他们爱苏黄之流的逸笔草草,水墨渲淡方能彰显文人风骨意趣。
苏夫人平日受丈夫影响,妇道人家又易听信传言,此时便摆出长辈姿态,劝起庄殊来,道他学画可以,勿入画院。
“任你再洁身自好,入了画院,也平白被人瞧不起,日后你再想在文人中混出点名堂,可就难了。”
听着倒有几分道理,却让庄殊顿感头疼。前段时日还是苏夫人将他弄进画院的,这会儿苏全出来了,又指着他也迷途知返。庄殊冷了声气儿道:“我是个画画儿的,本就不想做劳什子文人,也做不来。读书贵在用心专一,我早就不适合走这条道了。”
苏夫人摇头直叹:“你师承湖州一脉,更应自惜名声,非要学那一身匠气做甚?”
庄殊道:“清岱此来京城,是要学山水,学那敢泼重彩的山水,当今天下,只有翰林图画院能教我如意。为此,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清岱甘之如饴。”
他说这话时眼神坚定,闪着独属于少年人的不屈。苏夫人忽然想起十余岁的李契兰,似乎也是这般模样。
那是李家尚未被党人碑之事牵连时,她曾在京城官家夫人的聚会上偶然见过李契兰一面,远远一瞥,直叹这孩子长得真好。随即便有人揶揄道他是樊楼胡姬所生,又貌有异相,注定是低贱命。当时苏夫人不敢多言,随即将这孩子抛到脑后。
却正是因他卑贱身份,其父被革职流放,举家迁移时,他却逃过一劫,未在路途中染病死去,反而如野草般在京城扎根下来。
几年后,谁也没将画院里这位李待诏与那个李家联系到一块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外室子开了一时风气,乃至本已废止的画学,又在京中重新兴起。那杨玉环是“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而他自此教人“不重修文重学艺”。
想来一切自有命数。
庄殊年轻如斯,谁知他这一生会活成什么模样。苏夫人见劝他不住,便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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