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上三竿李契兰才从宫里出来。只不过他是不入流的货色,一顶轿子便从偏门抬出去了,没与下朝的文武百官碰上。远远望着那群谈笑风生的国之栋梁,只有这时,李契兰才会生出点悔恨。
待出了宫,他径直去了社明楼。青天白日将个妓院当作归处,仿佛整个汴京,只有这里是可供他放纵之地。
一觉睡至灯火通明。红烛下李契兰正嫌弃屏风艳俗碍眼,便见红棠风风火火进了屋,道:“有情报,你拿什么来换?”
“我亲手将你这里里外外的屏风面儿都换了,可值得?”
“呸,我这是什么地方,要劳你来装点。”
“别呀,谁说要画梅兰竹菊?画**我也是一把好手,姐姐不信?”
红棠嗔睨他一眼。李契兰伏低做小状,殷勤道:“姐姐偷听到什么朝廷机密了?”
“机密算不上。只是我猜太师离失宠不远,无回天之力,眼见拉拢你不成,又去找了旁人要将你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李契兰没当回事,“什么人有这本事。”
红棠玉指轻点他额头,啐道:“我看你这奸佞还当上瘾了。”
李契兰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官家眼光高,我这不是替太师操心,怕他白忙活一场么。”
“呐,就是昨晚在郓王府出尽风头那个。”
李契兰一愣,“庄殊?”
“是叫这个名儿。”
李契兰脸色一变,“立刻将他带过来。”
红棠直骂:“你要我去跟太师抢人?我看你是嫌我这儿生意太红火了,要去你自己去!”
李契兰当真匆匆忙去了。他到时太师已走,屋里只剩几个心腹门生,围着庄殊起哄。庄殊执笔作画,在他们之中格格不入,倒仿佛……庄殊是作陪的倌儿,这几个是来消遣的,声声调笑皆带着猥亵意味。
李契兰没来由有了火气,乍一推门,将众人吓了一跳。
庄殊见到李契兰好端端出现在此,眼睛一亮,目光掠过身侧一干人等,欲言又止。
须臾沉默后,便有太师府的哼了一声,“李待诏对这儿可是轻车熟路呐,想必做惯了不请自来之事罢。”
李契兰不动声色道:“听说我的好徒儿被太师请了来,我这个做师傅的自然要来讨杯酒喝。”
这话引得那头哄堂大笑,丝毫不掩嘲讽:“李待诏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庄哥儿昨夜才得圣眷,今日怎的就成你的徒儿了?”
李契兰没理会那人,只对庄殊唤道:“清岱,过来。”
庄殊愣着没动。
李契兰轻笑一声,兀自走到庄殊身侧,朝案上瞥了两眼,俯身在他耳边轻道:“你这双手,就拿来画这种东西?”
庄殊闻言僵住,瞪着双眼望向李契兰,茫然失措。
李契兰端起他手边的半杯酒,问道:“太师请的酒,好喝么?”说罢不待他回答,倾杯尽数泼至纸上。酒液裹挟着墨色氤氲开来,染得桌上纸上一片狼藉,弄脏了庄殊的衣摆。
太师府的人当即围上来,冲他骂骂嚷嚷。李契兰抓着庄殊离去,挡道那人被他一个眼神吓退,想起京中关于他的暴戾传言,没敢再拦。
庄殊被李契兰抓着手臂直往楼外走,顿时急道:“别、别,李大人……朱兄还在等我。”
李契兰被他气笑,松了手,抱臂看他。
庄殊做错事一般站定。
李契兰抬颌道:“你进去支会他一声,我在此等你。”
便见庄殊往南苑走去,良久才回来。
“打发了?”
庄殊点头。
“姓朱的这般助你,可知为何?”
庄殊忍不住辩驳道:“他也是好心,怕我得罪了太师……”
“将你带去郓王寿宴上露脸,那自然也是好心了。”
庄殊委屈涌上心头,那不是他病急乱投医么。
李契兰话锋一转,直白道:“咱们官家男女不忌,好美色是出了名的,他若真心倾慕你,便不会将你带去那是非之地。清岱,你当这京里斗鸡走马惯了的人,能有多少真心么?”
庄殊恼羞成怒,“谁说他对我……”
李契兰逼问:“那壶宫里的秋露白,还能是我给你的不成?”
庄殊哑口。李契兰毫不留情面道:“我知道你聪明,可你小心莫被聪明误了。”
庄殊不服辩道:“我如何就自作聪明了,我一个小人物,不思自己找出路,大好年岁,难不成每日在画院苦等?”
李契兰不想他竟是这般急功近利,摇头道:“那太师许你什么好处?”
“他答应借江山图与我一观。”
“我昨晚才在宫里见着,他哪儿来的东西给你?”
庄殊愣了愣,随即脖子一梗,道:“那更好,我下回去向官家讨要。”
李契兰被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气笑,忍不住问:“那破画就那么好?”
“我觉得好便是好。”
李契兰笑了笑,忽然道:“明日起,来跟我学画罢。”
“什么?”
“那不算什么,你会画出更好的江山。”
庄殊受宠若惊,“李大人为何突然肯教我?”
李契兰蓦然心情好起来。见庄殊一身墨迹酒污,便领着他往自己屋走去,道:“有条件的,今后这社明楼你不能来。”
庄殊跟在他身后连连点头答应。
“也不许进宫。”
庄殊脚步一顿,脱口而出:“为何?”
“为何?”李契兰脚步一顿,觉得好笑,“来,你自己看。”
说罢便改道去南苑。李契兰不由分说拉着庄殊进了间屋子,藏身于屏风后。庄殊正要出声询问,却被李契兰点住了唇,不久便听到声响,有人进来了。庄殊不敢再动,被迫做了这偷听之事。
先是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伴着间断的喘息。而后床板晃荡得厉害,承受不起似的,在坍塌边缘硬撑,而那帷幕里传出的淫词浪语充斥着整间屋子。庄殊恨不能捂住耳朵,却被定住身形一般,只死死盯着屏风上一双蛱蝶。一缕红晕从耳根蔓延至面颊,不知是羞是怒。
从未觉得时辰这般难捱,他如同被虫蚁噬咬着,从肉身至神魂。
待外面动静不再,那二人出了门去,庄殊忽而卸下浑身力气,腿一软、显些撞倒屏风。李契兰也不扶他,只淡淡相问:“懂了么?”
庄殊恼怒望向他,一言不发。
“在这京里,南风是压制,是玩弄,是羞辱,并非你所想那般柔情蜜意。清岱,你若对此习以为常,卸下伦常之防,他日便会被有心人玩弄了去。”
庄殊懂了李契兰的意思,知道自己不经意间被他看低了,正色道:“清岱虽是商贾子弟,这点骨气还是有的。既说是来京城学画,不该有的心思,半点也不会生。”
“那便好,”李契兰又笑一声,“你跟我学画,定会生出许多流言蜚语,且不必理会。但你得知道,我亦非良善之辈,若某日对你起了心思……”
李契兰牵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记得,千万千万、推开我。”
庄殊不知作何回答,随后稀里糊涂被领至一间屋内,李契兰取了干净衣袍让他换下。他愣了足足一刻,才换下污衣。出了门去,四下未见着李契兰,倒有一媚态十足的女子倚栏朝他笑。
她笑得饶有意味,朱唇轻启:“这世间百态千红,契兰偏爱一味求不得。你若待他只五分好,他拼了命也会护着你。小哥儿可记住了?”
当晚庄殊入了梦,梦中仍是那女子的话。惊醒的间隙,他忽而记起,传闻李契兰在社明楼有一红颜知己,与之纠缠多年。
翌日起,庄殊便跟在这新认的师父后头学艺。李契兰从外头吃了早茶回来,便带着庄殊进屋编画谱。他编纂至谁人,就让庄殊练习其所长。一连七日都是如此。
庄殊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逐渐坐不住了,心浮气躁模样被李契兰骂了一顿。
“好,你去画,我倒要看看你画成什么样出来。”
庄殊也是不服人的性子,回去便闭门作画。一连四五日,堪堪作了一幅半长山水卷,心怀忐忑拿给李契兰看。
李契兰看了,只评价两个字:“憋屈。”
小景易成,长卷难绘。丹青小景谁都能画几笔,只讲究个意趣。山水长卷却是最耗费心神的,咫尺即千里,最易弄巧成拙。但瞧庄殊这画儿,拙劣的笔法教千里江山屈就于纸上,亭阁草木,处处皆是声讨。
庄殊憋红了一张脸,李契兰丝毫不给面子,继续道:“轻重不分,皴纹杂乱,我看你连勾图都不够火候,更别提染墨设色,白费这些颜料。金粉滥用,晃得眼疼。”
庄殊顿时泄了气,抿唇不言。
李契兰见状嗤笑一声,“听得几句实话便受不住了?你是个心思巧的,如今这手画技也不赖,若受不得冷眼,便去作那文人画,自会有人捧着你。”
他这话与苏家夫妇所劝相似。庄殊心下唏嘘,世人眼中画师只是匠人,比不得文人风骨,你便是国手亦是低人一等,在人看来与伶人无异。若如挣个功名傍身便不同了,画技再单薄,落笔也是雅趣。
可是——
“谁要做那酸腐书生?”庄殊仰头,“就活这一世,我不贪图功名,亦不求世人景仰,我只想活得自在,山川湖海,凭我一支笔逍遥其间。”
李契兰反倒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少年郎,好志气。那你便跟我从勾图学起罢,待做到墨不碍色,再学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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