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让你编画谱,不是要你教世人如何画画儿,是要教后人知晓,世间曾有这些个人物。”
道君皇帝翻了翻李契兰呈上来的东西,半晌无语。拿去画院教教生徒入门倒是不错,却担不起本朝第一画谱之名。皇帝有些可惜,李契兰诗书读得不多,长于京城,比之蔡元长之流终究浅薄太多。可惜蔡元长虽懂投其所好,却掺杂私心,不如李契兰纯粹,一门心思替他编画谱。罢了,安得两全之法。李契兰年纪轻轻对各流派能有这番见解,旁的也不必太过苛责。
皇帝内心思绪轮转几番,却见李契兰只是漫不经心听着,神志不知游荡至何处。皇帝一记冷哼,方叫回了他的魂。
李契兰立即谄媚一笑,连声应是。
皇帝哼了一声,道:“是什么是?依朕看你先去评诗,沾点诗意,待分清何谓画技,何谓画境,再来论画。”
李契兰心想,报应不爽。皇帝嫌他画谱编得死板无趣,一如他嫌庄殊落笔便成死局。
前几日他想看庄殊的线描,庄殊便特意画了牡丹,花瓣繁复,倒也画得一丝不乱。只是用笔过紧,缺乏变幻与灵动。李契兰看了便让他先将吴道子的粉本摹一遍。庄殊这回没替自己争辩几分,踏踏实实去学那吴带当风。
道君皇帝见他又出神,面露不豫。李契兰趁机撂挑子道:“官家可抬举我了,我一个半路出家的,资历浅薄,又不讨喜,编书这种活儿还得倚靠翰林清贵,他们熟门熟路。您派我去,可不是去跟他们唱反调?”
画学与太学原本是一家,只不过画博士与文人相好,平日对自己下头的画生们倒多有打压,皇帝也都知道,遂道:“朕瞧着你们舒服日子过久了,吵吵架又何妨。”
李契兰大喇喇往皇帝身边一躺,佯作叹气道:“官家也不向着我,我哪敢呐。”
“你这泼皮,还教朕如何向着你?朕待几个哥儿都不如待你这般。”
李契兰笑而不语。皇帝半生顺遂,他未尝过求而不得,未有过情之所钟,他诸事皆能,诸般皆爱,他是倾人间最盛的富贵供养的帝王,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或许是李契兰看向他的眼神太过,道君皇帝久未被他如此注视着,一时忘乎所以。他想起了郓王府上的少年,鬼使神差相问:“听说你新近收了个徒儿,比之你当日如何?”
那庄殊他虽喜欢,却有着用腕的硬伤,那日一时兴起遣了太医去瞧,随即被他抛诸脑后。皇帝一眼看出少年的心手不一,用意愈精,便愈恨笔力轻浅,不如不耽于此道,倒可免去许多纠结苦痛。
李契兰回道:“未甚工,乡野小子比不得贵胄公子。”
“未甚工”是蔡相对他自作主张的点评,仿佛出了口恶气,狠狠嘲弄了一把这个攀龙附凤的年轻人、旁人恭维皇帝口称的天才。
值得玩味的是蔡相主编的宣和书谱,称其“行书如贵胄公子,意气赫奕,光彩射人。”李契兰当时看到此处,险些一口水喷了皇帝一身。
不得不承认蔡元长一笔字为人称道。可惜经年累月浸在权术中,而今他那老谋深算的面孔早已算不得矜贵,惜才如道君皇帝,怕是也看腻了罢。或许皇帝怕他再整出个贵胄公子来,才遣旁人去编画谱。
皇帝恍若未闻其中意,又问:“你方才与朕诉苦,听闻你这些时日出入府库都将他带在身边,便不怕他叛了师门?”
李契兰道:“趁早走上正道倒是好事一桩,只怕苏学士要去庙里烧高香。”
皇帝追问:“这么说,你是自诩邪魔外道了?”
李契兰勾手解了皇帝腰封,“我方才瞧着国师在宫中做法,官家便叫他降了我这邪魔外道罢。”
殿外风拢月明,暮云收尽。花动一山春色。
又一夜未归。李契兰回到画院,便有小僮来报庄殊昨儿在屋里昏睡过去,不巧碰倒了烛台,引得火烧了半角桌子,这才被外间扫洒仆役发现。好在庄殊只被燎了半截头发,灼伤了一截手臂、小半边脸。这会儿人已经醒了,恹恹坐在床头,见李契兰进来,抬着头看他,露出额上的灼痕。发丝被烫得凌乱,连眉毛都飞了半边。
李契兰见他这等狼狈模样竟是心下一软,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发丝,不料被他僵硬地避了开去。
李契兰一滞,道:“我教你摹吴道子,又不是教你真跟他去做了神仙。左右入冬前你都得学他,三更半夜不睡觉做什么?”又道:“你待着,正巧我从宫里要了位大人来给你看腕伤,稍后便到。”
李契兰没闲着,打量走水的一隅,只见余烬里剩下几角焦黄的绢帛,湖笔只剩笔杆,倒跟庄殊那半截手臂似的。地上散着摊颜料,犹如沾了灶台灰烬的油脂,闻着味道刺鼻,加了香料只是欲盖弥彰。
调色是有讲究的。山水设色所需的石青石绿只能磨制成粉,临上色将粉末加胶调和研制后方可使用。石色在胶中浸之过久,颜色即发灰,却不知是哪来的黑心商人以毒固色。李契兰精于此道,一眼瞧出名堂,当即对庄殊直言用它不得,长久有损性命。
庄殊冲他抬头一笑,道:“李大人,有没有人说你很啰嗦?”
李契兰却收敛了笑意,直勾勾看着他,重复道:“你不想活了么?”
庄殊道:“我也不必活很久。”
李契兰道:“你以为你死于丹青便算圆满?可笑。”
他质问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你以为妙笔生花只在笔下?你所看到的、感知到的红尘,都是你所绘之景。似这般饮鸩止渴,长此以往毒性会侵蚀你的心志,模糊你的双眼。失去这份细微的感知,即便治好你这双手,又有何用?”
庄殊被他训得一愣,低头不语,看那模样却是不服气的。
李契兰心道,傻子,人都是肉体凡胎,哪有什么不朽。
曾经他也以为笔下画堪传世便不枉这一生。可是卷幅单薄,水火难禁,用它来赋予这一世活着的意义,可笑,可笑。
李契兰道:“我方才从外头进来,听见他们说我克徒弟,还没拜过师,便令你祸事连连,又是水淹又是火燎,看来是我没福分担这个虚名。”
庄殊终于出声唤了一句:“李大人……”
“你歇着罢。”
庄殊鞋袜也未穿、追逐那个背影而去,抓住他的衣袖,脱口道:“我不用便是!”
李契兰道:“医官来了。”
庄殊陡然松手,半晌又呆愣重复:“我再不用了。”
那名医官曾给李契兰调养过身体,知晓李契兰废寝忘食的狠劲,只以为庄殊是被他折腾成这番的,劝道:“李大人严师出高徒,却也要让人歇口气呐。”
他想起李契兰刚从宫里出来那会儿,劳累过甚,心气郁结,早早便是油尽灯枯之相。皇帝将他安置在自己做端王时的一处静谧小院,养了半年,靠着宫中医官与珍贵药材吊着命。又听闻此后他性情大变,与皇帝生了嫌隙,在翰林图画院领了个待诏的闲职,一晃便是五年。
听到医官的责备,李契兰没有解释什么,那态度旁人看来倒像是默认了。
“能治么?”
“骨伤虽愈,小哥儿勤加练习不错,舒经活络却非一时一日之功,也要保养得宜,不可过分劳损。”说着医官又开了两帖去火毒的药,吩咐几句便告辞。
庄殊养伤期间没去上课,整日待在随岚馆的小院里看画谱,这日翻看《唐朝名画录》,道“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其妙。”起来他还没入门时李契兰已劝他多回,山水付出的心神大于写意,他要付出的何止数月之功。庄殊忽而不急了,想起前些日子粗制滥造的那幅画,不禁赧然,李契兰“憋屈”二字的点评还是温柔的。
恰巧,李契兰被道君皇帝一顿数落,也没去干活,终日待在屋里读诗,又看前人画谱是如何写出个“画境”来的。他心有不平,得,跟前朝文人那般笔底不说明白话便讨喜了。
庄殊描了半个月吴道子,李契兰却道他的人物没有神仙气儿。庄殊赌气道:“我莫非要在山上画个神仙出来?”
“清岱,”李契兰忽然道,“何为清岱?”
庄殊愣住,有满腔话语,却梗在喉中。
“这便是。”李契兰忽然凑近,抚摸他的眉,仿佛看透他的心事,“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你画山水,又何尝不是在画人。连人都画不好,山水哪里来的神魂?”
见到庄殊呆愣模样,李契兰不动声色而去。他心有得意,皇帝说劳什子画境,唬人玩意儿而已,有什么可难?
庄殊犹豫着抚上自己的眉。
“山是眉峰聚”。
他心潮难平,竟有人说,你便是清岱。
李大人,李待诏,真真会勾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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