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严诺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头顶,白色的蚊帐上面是白色的天花板,宿舍顶部的破旧电风扇积了整整一层灰,清晨冷风呜呜地从窗缝处灌进来。他听了一夜的风声,发了一夜的呆,却依旧理不清脑中的思绪。
他的新室友程博远似乎也没有睡好,随着翻身,床板发出咯吱声响。
李肖然凌晨发来的短信静静躺在收件箱中,上面只有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十个小时之前,是他和李肖然相约见面的时间,李肖然并未如约而至,他拨通电话,电话那头是一男一女的喘息声。
通话断了,随后,便一直是忙音。
他打了十通电话,发了八条短信,终于在凌晨两点钟,收到对方发来的分手短信。
一切没有预兆,没有理由,这场出轨和分手猝不及防。严诺在床上想了一夜,依旧没有想明白为什么。
他决定去见李肖然。
才早上六点,窗外一片宁静,初冬的鸟儿孤零零叫着早,刚刚旋开门把手,宿舍里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
“严诺,几点了?”
程博远问道。
“六点十五。”
“你这么早出门吗?”
“嗯,出去晨跑。”
程博远挠了挠头,屋子里有些昏暗,隔着一层蚊帐更是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听见程博远说,“那你等等我,我和你一块去。”
那天晚上严诺也没有见到李肖然,自那以后,那条分手短信是他们最后的联系。
程博远不知怎么看出了他的失落,约严诺一起去喝酒。结果一到餐厅还没吃上一口菜,严诺先给自己灌了两杯啤酒,后面的记忆就晕晕乎乎连不成线了。
他只记得自己握着酒杯喊李肖然的名字,然后程博远从对面坐到了他旁边,轻声轻语同自己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来着……
好像是,“我也能对你好,不要再想李肖然了好不好?”
又或者是,“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不会让你再受一点点委屈。”
还是,“不要再去找他了,好不好?”
回忆夹杂着凌乱的记忆片章,严诺实在记不清那天晚上的细节,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只把那晚的酒后失态作为同李肖然感情的句点,一起埋藏在了记忆深处。
如今想来,似乎还有那样一个画面。
他们坐在餐厅的一角,沙发靠背阻挡了外界的视线,程博远坐在他的身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桌上的菜肴已经凉了,空了的酒瓶边一个两个都是严诺爱吃的菜,当然今天的他没有这个心情,也基本没有怎么动过筷子。
酒精让严诺完全放松下来,一些平时绝不会说出口的话未经大脑便冲出了口。他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程博远,“你喜欢我?”
“是。”
程博远的表情很认真,同平时嬉笑打闹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他不笑的时候会显得很严肃,冷峻中又带着一点罕见的羞涩。
严诺嘴角扯出一抹笑,歪过脑袋,只觉得头很沉,很困,只得堪堪用手掌撑着额头。
“就算我忘不了李肖然,你还是喜欢我?”
严诺到达A市的机场,A市的温度比C国高了不少,大多数旅客一下飞机就把羽绒服塞到随身行李箱中。
到达口的程博远则鹤立鸡群,在一群穿着薄款外套的行人中央,唯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
是严诺给他买的那件。
看见严诺时程博远招了招手,小跑两步上来接过
行李箱,严诺才注意到他的鼻尖已经沁出了汗。
这个男人在讨好自己,严诺知道。
耍小心机也好,笨拙地追到C国也好,所有的原因都源于八年前,程博远说的那句“是”里。
只是因为程博远爱他,在乎他,所以这么费尽心思。
回到家,严诺直接钻进了书房,翻箱倒柜。
只是找了半个小时还找不到想找的东西。
“你在找什么?”
程博远在背后问道。
“在找证据。”
严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什么证据?”
他转过身,抬头看程博远。
“能让你到现在一直以为,我对李肖然念念不忘的证据。”
随后他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程博远眼中的讶异和心慌。程博远垂下眼,抿着唇,走到了一排书柜前。
第二排,靠左边第五本,《数据结构》,是严诺念研究生时的一本教材,因为觉着还有一些用,所以留在了家里。
第一百五十三页,夹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穿着白色短袖的严诺和李肖然,严诺想起来这是当时有一次他和李肖然在离学校不远的森林公园拍的。
照片洗出来就随手夹到了书里,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书柜深处藏了这么一张照片。
“你是要找这个?”
程博远的声音有些轻,却重重砸在了严诺心上。
“还有呢?”
严诺深呼口气,很快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什么能让你以为,我一直忘不了前任?”
游烨说,几年前的毕业散伙饭上,程博远喝醉了酒,嘴里一直喃喃,我后悔,我后悔。
游烨凑近了问,程博远后悔什么?
程博远说,我后悔我来晚了。
去哪里晚了?
严诺的心里,我晚了,那里已经住了一个人了。
后来游烨问什么程博远都不再回答,严诺费力回想,也想不起游烨形容的那般,二十五岁的程博远,明明拿了全班最好的offer之一,得了优秀毕业论文,意气奋发,被无数人羡慕,却在散伙饭上醉酒后一副要哭的表情。
严诺想象不出来。
他眼中的程博远,一直都是阳光的、温和的、永远游刃有余的样子。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程博远下班路上去了首饰店,回到家不慌不忙地拿出对戒,对严诺说,“Will you marry me?”
这样运筹帷幄的程博远,怎么可能一直生活在不安全感中?怎么可能一直误以为严诺没有放下过前任?
能让一路顺风顺水,总是站在顶点的程博远,产生如此自卑的心理,只有一种原因。
那就是他爱他,胜过一切。
“还有什么能让你以为,我一直忘不了前任?”
程博远垂下眼,他的羽绒服还滑稽地挂在身上,额头布满了汗,刘海遮住了眼睛,严诺紧紧盯着他,没有错过他嘴角一抹自嘲的苦笑。
“你没有吗,严诺?那为什么一直保存着这张照片?”
“仅仅靠一张照片,你就这么断定?”
“我向你表白的那一天,你说你忘不了他。”
“我们在一起后,你的社交网络,一直没有删除李肖然。”
“以及……第一次的时候,你不愿意叫我的名字。”
“你这个混蛋!”
严诺骑坐在程博远身上,时间仿佛回到了
两周前,他在卧室收拾行李,程博远出现,两人发生了口角后打了一架,当时他也是这个姿势,发白的手指用力揪住程博远的领口,浑身颤抖不止。
眼泪砸到程博远的脸上,脖颈,和昂贵的羽绒服上。
程博远愣在原地,任严诺突然间将自己推倒在床上,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妈的……又哭了……”
严诺也不想哭,太不爷们了。
但是他太心疼了。
就好像有人拿一条生锈的链子,在他心口上慢慢磨,那些陈年的烂账,竟然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一枚大脓包,这病灶在程博远身上,却痛在严诺心里。
“这张照片,我根本不记得,只隐约知道好像有这么回事。”
“你向我表白那天,我刚刚失恋,喝多了酒,说的都是屁话!屁话你记得这么牢!”
“我没刻意删除李肖然,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这些年,别说联络,我连他的一条朋友圈都没有刷到过,你不说,我都不记得我没有删除他。”
“前一阵子我也只是偶遇李肖然,他早就在美国结婚了,我和他也只是工作关系而已。”
“至于,至于第一次……”
严诺哽咽,再说不下去,咬紧嘴唇不泄露一点哭腔,程博远从一开始的诧异,渐渐到震惊,神色复杂,最后程博远坐起来,双臂环住严诺轻拍他的后背。
“我知道了,诺诺,不哭,都是我的错。”
温和的手掌落到严诺颤抖的背脊,严诺咬着牙骂道,“是你的错,你这个混蛋,你怎么可以这么想?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可以这么想?”
“对不起,诺诺。”
程博远轻声说,喉头也带了一点涩意。
他依然没有说出口,严诺却懂了的是,程博远只是太过在乎,太害怕失去。
……(省略)
卑劣的爱,是否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程博远扪心自问了八年,时不时觉得,是不是当初不要插手离间,严诺会过得比现在更幸福?
他终于在今天问出这个问题。
彼时他的双手已然被解放,滚烫的身体挨着另一具汗水淋淋的身体,严诺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嗓子有些沙哑。
听见问题,靠在程博远肩膀上的脑袋动了动,严诺的声音很软,很轻,带着餍足后的慵懒。
“不知道,可能吧。”
“……”
感觉到程博远的沉默,严诺轻轻笑出了声。
“你怎么不问我,还怪不怪你八年前做的那些事?”
程博远静了静,仿佛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问题,隔了一会儿,又略带期盼问道,“那你还生气吗?”
“生气。”
“……”
严诺揉了揉程博远的耳朵,这个男人的耳朵意外地软,就像他的内心一样,软和地盛着严诺,将严诺小心翼翼地包裹保护。
“傻瓜,我爱你。”
严诺当然不知道如果当时程博远没有插手,他的人生是什么样子,是否会幸福。
他只知道,现在已经足够幸福了。
幸福到那些往事所带来的糟心,根本比不上得知程博远一直以来的误解所带来的震惊。
还是会生气被骗,生气程博远的不信任。
但这些情绪,于此刻消弭在了彼此的怀抱中。
最重要的是,他要和程博远一起走下去,去下一个八年,十年,二十年,直至人生的尽头。
至
于程博远的那些不安……
如果说一次不够,他可以说第二次,第三次,很多次。严诺在程博远的怀抱里眯起眼,困意渐渐侵袭,恍惚间回忆刚刚绑住程博远的体会还不赖,嘴角忍不住挂了笑。
程博远轻轻吻上那抹笑,小心翼翼地搂住严诺。
怀里的人睡了,他拿起床边的手机,打开隐藏程序进展列表,将所有进程删除得干干净净。
程博远可不想和严诺再吵这么一架了。
素色对戒在指尖交叉相印,程博远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答。
会不会有一天,严诺会后悔,会恨他所做的一切?
但没事,他知道,他还有严诺的一辈子,用来慢慢思考。
反正不论答案是什么,这一辈子,程博远都不可能放开严诺。
他会努力不让严诺后悔,竭尽全力给到严诺可能需要的所有,无论是金钱,陪伴,还是爱。
虽然,这不过是一份卑劣的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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