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沈殊音大惊失色, 半晌,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还是沈绛见她太过骇然,生怕把自己大姐姐吓出个好歹, 说道:“大姐姐,虽说他一直在骗我, 可是他也帮了我许多。如今我与他,算是各不相欠。”
一句各不相欠, 颇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
连沈殊音都被这句话震的回过神, 她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与三公子便这般情断了?”
沈殊音如今还是习惯叫谢三公子, 这一声世子殿下,确实难叫出口。
这句话将沈绛也问住了。
情断二字, 何其简单。
写在纸上也不过寥寥数笔,可是却又谈何容易。
若是沈绛与谢没有这么曲折离奇的经历, 若他们未曾在沈绛落魄时相逢,或许沈绛如今说一句情断,会容易许多。
她处于人生最为低谷之时, 遇到了谢。
哪怕他掩藏自己的身份, 可做的事情却不假,甚至为了她, 几次涉险,险些丢掉性命。
决断如沈绛, 也头一次没了头绪。
沈殊音见她不说话,明白她如今也陷入两难之中,无法抉择。
她忍不住劝阻道:“阿绛,我知道此事对你来说, 肯定太过震惊。但是三公子,从你入京以来, 一直护着你,帮着你,哪怕他隐瞒身份,只怕也有难言之隐。”
“大姐姐,你怎么了,为什么一直帮着他说话?”沈绛有些不解。
沈殊音摸了摸沈绛的发鬓,低声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三公子之错并非无药可救,他待你的好,大姐姐也看在心中。”
眼看着沈殊音的情绪也有些不对劲,沈绛想要问,却听沈殊音强颜欢笑道:“都怪我,你回来了,还没洗漱用膳,就拉着你聊这些事情。”
沈殊音让人安排膳食,让沈绛用完后,便赶紧休息。
船上颠簸了十几日,乍然回到家中,难免困倦。
至于谢这边,他并未回郢王府,而是直奔皇宫。
只是临走前,他将张俭等犯人交给了傅柏林,说道:“傅大人,人犯交到你们锦衣卫手中,旁的我不管,但是一定要活的。”
“殿下只管放心,这么点小事儿,我们锦衣卫还不至于办砸。”傅柏林就差拍胸口保证。
谢却意味深长的望着他,淡声道:“事儿虽小,若是办的不经心,阴沟里翻船也未可说。”
傅柏林老脸一红。
他知道谢是在提醒他,之前船上集体中了迷药之事。
谢负手而立,望着刚从船上被押了下来的张俭,他上了一辆囚车,四周都被木板封死,只有顶上开了一方小窗透气。
“傅大人,你是阿绛的师兄,只要你将人犯看管好,等着皇上下令审问。此前迷药之事,我也会当作从未发生过。”
傅柏林没想到,谢竟会对自己如此网开一面,立即恭敬行礼:“谢过殿下。”
随后谢上了马车,离开码头。
从码头至皇宫有不短的距离,谢在车上,闭目养神。
待到了皇宫,一路上畅行无阻。
奉昭殿。
彭福海在外殿伺候着,皇上与朝臣议事,不喜欢内监侍奉在身边。
他正百无聊赖,就听外头小太监,一溜小跑过来,压着声音说:“彭爷爷,世子殿下回来了,想要求见皇上。”
哟。
彭福海原本捧着拂尘,往后看了眼:“殿下这会儿在外面?”
小太监又点头,彭福海哪儿还敢耽搁,赶紧走出去。
彭福海一到外面,瞧见谢一身寻常百姓装扮,惊道:“殿下,这是刚回来就入宫见皇上了?”
“彭公公,不知皇上此时可有空召见我?”谢问道。
彭福海赶紧解释道:“殿下,内阁几位大臣正在与皇上议事,只怕还要请殿下稍等片刻。外面风大,不如殿下先到偏殿稍作歇息。”
奉昭殿的偏殿,有几间房是留给大臣等候用的。
毕竟冬季天冷,不少大臣都上了年纪,要是真在外头站着,非得冻出个好歹。
谢没有推却他的好意,跟着彭福海去了偏殿。
过了一刻钟,朝臣这边的议事结束,彭福海赶紧将此事禀告永隆帝。
永隆帝闻言,立即宣了谢觐见。
谢入了殿内,虽过了年节,殿内火龙依旧烧的旺,温暖如春。
“臣谢,叩见皇上。”
永隆帝竟亲自走了过来,将他扶起,低声道:“程婴辛苦了,为了暗访一事,竟连新年都无法在京城。自打你走了,太后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回。”
“是程婴不孝,让太后她老人家惦念了。”
永隆帝本就待他宽宥,如今更是温和,说道:“待会你就不要离宫,先跟朕去一趟太后宫里。”
谢应了一声是。
“好了,跟朕说说,你此番前去扬州暗访,过程如何,朕可听说你弄的动静不小。”
因为扬州到京城的驿站一直有人看守,寻常信件入京,都会被查验。
谢去了扬州后,一直未曾送回消息给皇上。
如今回来,皇上等着他回禀。
谢垂首道:“扬州之事,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议,但已将账册带了回来,还请皇上过目。”
“你居然将如此重要罪证带了回来。”
永隆帝暗赞了一声,不由又朝谢看了几眼。
一直以来,谢都是不温不火的模样,对朝政之事,并不上心。先前还险些闹出出家这样的皇家丑闻,也亏得皇帝对他纵容。
谢将最重要的几本证据,呈了上来。
这个张俭不知是过分自大还是如何,他所有的证据都那么明目张胆放在他的书房,只做了简单遮掩,被锦衣卫的人一下就搜了出来。
皇帝看着证据,一字一句,直至双手捏得发白。
周围内侍见状恨不得都缩起脖子,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将账册狠狠摔在案桌前的金砖地面上,折子翻了几翻,最后摊落在地上,他胸口上下起伏,忍不住伸手按了下:“这些混账东西当真是胆大包天,其心可诛。”
殿内的内侍被这一句话,吓得纷纷跪下。
各个额头深深抵着地砖,不敢动弹。
永隆帝只知谢这次在扬州弄出的动静极大,可他并不知道这其中内情。
因此他实在是没想到,扬州这些官员居然敢如此胆大包,开私矿、私制兵器,养私兵,贪污受贿,买官卖官,桩桩件件都够牵涉其中的人,抄家流放,永世不得翻身。
谢低声劝道:“皇上息怒,万不可为了这些人气急劳神。”
皇帝深吸一口气,摇头:“老四出事之后,我原以为他们会收敛几分,没想到一个个竟是如此贪婪。”
张俭在扬州贪墨了那样多的银子,除了铸造兵器之外,还有一部分都给了赵家。
这个赵家是三皇子谢昱瑾王妃的娘家。
先前折了一个四皇子不说,如今又有一个三皇子。
在这一刻,永隆帝更能感觉到自己的无力。
若是他年轻力壮时,这些儿子谁敢起这等贪婪的心思,不管心底如何想,面上总是各个恭恭敬敬。
如今他的这几个儿子,有谁是没有小心思的。
永隆帝虽不喜太子,可他也从未动过废弃太子的心思。毕竟储君之位,乃是国之重本,随意更换储君,便是动摇国统。
他还不至于荒唐到这种程度。
永隆帝握着另外一本证据,抬头望着谢:“程婴,你说此事该如何是好?”
“微臣以为,此事乃彻查到底,这些证据虽是白纸黑字,但也不排除诬陷之可能性。所以还应先审问扬州知府张俭等一干嫌犯。”
谢之话似乎正对了永隆帝的心思,不管如何,他还是不想轻易动三皇子。
一个四皇子已被当众贬责,如今再来一个端王,这叫天下人如何看待他这个皇帝,莫非都以为他作为帝王,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好。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哪怕皇家没有家事,永隆帝还是不想将这件事立即宣扬出去。
“好了,我与你一道去看看太后。”
沈绛回来的极巧,第二日正好是元宵节。
她早上起床后,躲在厢房里看账本,姚羡可真够厉害的。
昨个她刚回京城,今个他就把账本送了过来,美其名曰让她过目。
这是纯心不想她安心过完元宵。
“小姐,小姐。”阿鸢一边叫她一边进来。
沈绛翻着账本,百无聊奈道:“怎么了?”
阿鸢凑近后,特别神秘道:“小姐,你都不知道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沈绛:“说。”
阿鸢原本还想卖卖关子,让她多猜一会儿,可是她这人打小就藏不住事儿:“咱们侯爷,把大姑爷打了一顿。”
“呸呸呸,”阿鸢说完,就在自己的嘴巴上轻拍了几下:“是前大姑爷。”
沈绛倒是有些惊讶,问道:“爹把方定修打了?”
阿鸢点头:“可不就是,听说侯爷出狱之后,在家里休养了几天。身体刚一好,就拎了一把刀去了安国公府。要不是安国公亲自挡住,只怕大姑爷就要打死了。”
沈绛露出一个开心的表情:“爹爹,做得好。”
一直以来,沈作明虽然在旁人眼中是个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可是对于沈绛来说,他只是个温柔又和蔼还总是能满足她各种要求的好爹爹。
沈作明从未对沈绛发过火。
沈绛连他提刀的样子都没见过。
所以听到他居然拎着刀,去安国公府找方定修算账,居然还挺开心。
阿鸢得意道:“而且那个大姑爷…不是,是方世子的官职还丢了,听说是他犯了错,皇上撤了他的职。”
四皇子之事,方定修牵涉其中,西北大营的许昌全,要不是他的话,欧阳泉一个小小香料商人如何能搭得上线。
不过要真以这个定罪方定修,沈作明只怕也要牵连其中。
毕竟他也有不察之罪。
所以皇上干脆找了个缘由,先撤了方定修的官职。
至于其他的罪名,要么安国公府这艘破船真的有三千烂钉,找到缘由让皇上手下留情,要不然的话,只怕方定修一事都不得翻身。
阿鸢见沈绛也笑得开心,不由说道:“便宜那个昌安伯府了。听说侯爷原本去完安国公府,还想再去昌安伯府。但是被大小姐拼死拦下了,大小姐说小姐您还没成亲,侯爷要是这么闹腾的话,会耽误小姐您的婚事。”
沈殊音自个是和离之人,她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再成亲了。
可是沈绛还未出阁,要是沈作明折腾的太过,会影响沈绛。
大概是被这么一吓唬,沈作明之后还真的没再去找昌安伯府的麻烦。
元宵节又恰逢正月十五,最是皓月圆满高挂之时,头顶的星河繁缀,银月当空,将整片大地都铺上一层浅银色的薄纱。
这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极是热闹至极。
就连官府都早早准备了起来,路边染着巨大的灯烛和松枝,作为路灯,照亮四周,更有兵卒沿街把手,防止有人趁乱行事。
往年都有偷抢女子钗环首饰的恶行,更有甚者,趁乱掳掠孩童。
临出门前,沈绛就叮嘱阿鸢,一定要跟紧自己。
她吓唬阿鸢说:“那些拐子,可最是喜欢你这样细腻嫩肉的小姑娘。”
阿鸢却没被吓住,说道:“小姐还说我呢,论起美貌,姑娘远胜与我。”
“都住口,哪有这般咒自己的。”沈殊音实在是无奈,恨不得将这两人嘴巴都堵上。
她们是等天黑才出门,毕竟灯会就是要趁着星夜,才能体现出美。
一路上马车走过时,就发现每家每户门口,都挂着各式花灯,或上绘不同图样,花、鸟、鱼、虫,或花灯制式不同,有六角宫灯,有如扇子般的扇灯。
偶尔瞧见街面上深幽小巷,门口也挂着数盏五彩宫灯应景。
到宣德门外的北大街上,马车就停下了。
因为今夜乃是全城出动观灯赏会,为了避免马车发生事故,踩踏行人,到了北大街的入口,马车就得停下,都得下车步行。
沈绛刚一下车,就被阿鸢的一声惊呼吸引。
“小姐,你快看,是鳌山万岁灯。”
沈绛抬头望去,只见远处,有一个被搭建起来又高又大犹如鳌状的高台,此鳌山高达十七八丈,直入云霄,悬挂着数百盏各式各样的花灯,花灯齐放,姹紫嫣红,流光溢彩,远远看去,犹如仙境。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衢州每年元宵虽也有灯会,可是与京城的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
这鳌山灯每年都是由皇上亲自下旨制作,上面花灯待过了今晚之后,更是会被分赐到亲贵大臣家中,乃是殊荣。
她站在原地,遥遥望着远处的鳌山灯。
这个夜晚仿佛被花灯灯亮,夜空中呈现出缤纷色彩,街面上行人脸上都被映出悦色。
沈绛带着阿鸢一路往大街里面,街道两旁,数不清的花灯摊子,制作精美的花灯,被悬挂在绳上,一串连着一串,放眼望去,犹如星河闪烁。
当真是应了这一句,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阿鸢恨不得在每个摊位上都流连,路过的小摊子,都想猜上一道谜语。
奈何她虽然有心,却总是猜不对。
“小姐,你也不帮帮我。”阿鸢跺脚。
沈绛伸手拨了下面前的花灯,灯盏轻旋,轻笑了起来:“猜灯谜得靠自己的真本事,要不然多没意思。”
阿鸢又是一哼,却没再抱怨。
沈殊音打小在京城长大,对京城元宵节的热闹,早已经习以为常。
两人带着几个家丁,护着她们一路往前。
周围的人一瞧这样的架势,便知道她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敢靠近。不过远远瞧着为首的两位小姐模样的姑娘,不少人瞧了一眼,便不住回头再看。
乖乖。
这两位姑娘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跟天仙儿似得,颜如舜华、纤合度。
偏偏两人还一齐出现,叫人看得舍不得眨眼。
这样天仙般的姑娘也只有在如此灯会,才会偶尔露一回真容,让寻常百姓也瞧见。
沈绛瞧不上这些小摊上的花灯,一路往里走,果然越到里头,花灯越是精美。
沿途还有不少小吃,糖葫芦、画糖人儿、炸糕、汤圆,还有蜜饯摊子,上面摆着各式的蜜饯果子,梨干、柿膏儿、党梅、芭蕉干。
就连沈绛都被阿鸢拉着,这个也瞧瞧,那个也想买。
两人在蜜饯摊子上面挑选了一阵子,买了两包,老板包给她们之后,沈绛吃了两口,又分给家丁。
逛了许久,沈殊音道:“灼灼,我们在浮云楼订了位置,那里是观赏鳌山灯最好的酒楼,不如先过去坐一坐吧。”
沈绛关心道:“大姐姐是不是累了?”
沈殊音摇摇头:“倒也还好。”
阿鸢虽然不敢说话,却是一脸期待望着沈绛,显然是希望她拒绝沈殊音。
沈绛笑了起来,慢悠悠道:“大姐姐,我还没逛够呢,不如你先去。我带着阿鸢再玩一会儿。”
“那就带两个人陪着你吧。”沈殊音说。
沈绛:“不用,让他们跟着大姐姐吧,今日人多,别冲撞了大姐姐。”
沈殊音还要劝说,沈绛却凑近她说:“大姐姐,你还不放心我啊。要是真有什么宵小敢放肆,我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沈殊音知道她这话还真不是大话。
毕竟之前她可是亲身经历过,被沈绛救下的事情。
对于自家这个妹妹的武力值,她倒确实是放心。
于是沈殊音不再多说,叮嘱她玩够了,就到浮云楼与自己汇合。
沈殊音一走,沈绛继续领着阿鸢继续闲逛,两人如同入了林的云雀,欢喜的简直不知归家。
路过一个卖面具的摊子,沈绛发现一个银色狐狸面具,忍不住拿了起来。
她放在脸上正要戴上,手掌猛地握紧银色面具。
方才她一见这银色面具时,只觉得眼熟而已,此时要戴在脸上,才想起在何处见过。
护国寺,金銮殿,谢便是戴着这样的银色面具。
他身份尊贵,连金銮殿这等朝政重地,他都能如此肆无忌惮。
由此一想,沈绛再无兴趣试戴面具,刚扔下,正要转身离开,险些撞上旁边的人。
“姑娘。”一个油然而生的惊喜声音响起。
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张颇为俊秀的面孔,透着惊讶和欢喜。
“姑娘,在下楚凛。去年三月初八,那日姑娘追上我,赠我重金,楚凛一直不敢忘。”楚凛显然是乍然与她重逢,欣喜至极,俊逸的面孔眉梢眼角皆在上扬。
沈绛盯着对方,眨了眨眼睛,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对方的名字。
哦,楚凛。
沈绛当然记得那日的事情。
正是因为她出去追了楚凛,才会被迫在那个破庙躲雨,这才遇上谢。
当初她得知楚凛带着人私奔,居然还将她娘给的定亲信物抵给了旁人,恨不得追上他,生剥了他的皮。
甚至还故意给银票给楚凛,让他带着一起私奔的女子,走的越远越好。
可如今再瞧见这个人,她心底竟再也提不起曾经的厌恶和愤恨。
楚家的婚事,是她亲自上门退掉的。
她甚至还敲了楚家一笔银子,捐给了当时在京城郊外的流民。
沈绛慢悠悠看着他,只见楚凛一身华贵衣裳,腰间系上好玉佩,举手投足,再不是那个落魄的只能用未婚妻家给的定亲信物来换药的人。
显然他重新回到昌安伯府了。
沈绛倒是有些好奇那个私奔的姑娘,不顾一切,没名没分跟着一个男子。
她朝他身侧看了一眼,就见站在摊子另一边的女子,原本正低头饶有兴趣的挑选面具,这会儿听到楚凛与人说话,立即抬起头。
两人四目相对,沈绛一眼就辨认出,对方并不是那日的蓁蓁。
“楚凛,她是谁啊?你认识?”小姑娘看清楚沈绛的脸,如临大敌,当即揽住楚凛的手臂。
大晋朝男女大防,虽不严格,可是能在街上这么明目张胆的挽手臂,要不就是夫妻,要么就是未婚夫妻。
即便是兄妹之间,都做不出这般亲密的举动。
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不住朝沈绛打量着。
楚凛皱着眉头,他望着对方挽着自己手臂的手掌,更是抿紧嘴唇。
“如玉,我与这位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她对我有恩。你先到旁边等我一会儿,我与她说完话,立即便来找你。”
这位叫如玉的姑娘立即大惊失色,“这个也对你有恩?怎么谁都对你有恩。”
楚凛脸色登时不好起来。
但是如玉见他脸色不好,正欲发火,谁知楚凛将她往旁边轻拖了下,低语了两句,似乎哄得她开心,对方这才心满意足,转身离开。
她走后,楚凛立即走到沈绛面前。
还没他开口,沈绛一笑道:“楚公子,之前的事情谈不上恩惠,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公子不必记挂在心上。”
待沈绛转身准备离开,突然顿住,又望向楚凛:“我想公子也会希望我,永远别记得那晚的事情吧。”
楚凛的脸再次如纸般透白。
周围火树银花,花灯如繁星银河,将这条街都照的透亮,每个人脸上都透着节庆的喜悦。
唯独沈绛对面站着的楚凛,双手颤抖,身体呈摇摇欲坠之势。
楚凛低声说:“楚某无法践诺,背惠食言,不为人齿。”
白首不相离这样的话,言犹在耳,如今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楚凛想想却也是唾弃自己不已,他与蓁蓁两人到了沧州之后,便在当地住下。可是很快,他们身上的银子用完。
他当惯了公子哥,压根无法忍受简衣陋居。
更何况他没有赚银子的途径,蓁蓁劝他给人当教书先生。
可是大家族的先生要有功名还有推荐信,他私奔出京,连路引都是买来的。至于给那些普通百姓家当先生,赚来的银子,不过够青菜豆腐过日子。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乏味枯燥,楚凛苦苦熬了半年。
终于彻底受不了。
他托人偷偷带信回京,因为他落魄到连回京的路费都不够了。
只要他能回京,哪怕是爹娘打他骂他,他都会受着。
等京城派人来接他的时候,他劝蓁蓁与自己回来,哪怕是跟着他一起回伯府,先给他通房,日后待他娶了正妻,再抬她做姨娘。
蓁蓁眼含清泪的望着他,问道:“那你当初又为何与我私奔呢?”
这话楚凛回答不了,不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而是因为他说不出口。
因为当初太傻了,以为有情饮水饱。
可他就是个离开父母亲族,就什么都不是的公子哥,一个只能依附着家族而生的废物。
楚凛回京之后,也知道了自己的婚事被退一事。
他倒是没什么感觉,毕竟长平侯府那位小姐,他未曾见过。
可是后来他渐渐在旁人口中,得知了那位小姐的事迹,知道她在长平侯府败落之后,不惧一切,上京为父伸冤,明察暗访,找到证据。
最后她不顾生死,敲登闻鼓,上金銮殿,弹劾四皇子。
种种之举,莫不叫人拍案。
连原本对沈绛不在意的楚凛,都不由钦佩她的举动。
在众人的交口声中,他突然想要见见自己这个,打小就定有婚约,可一直未曾见过的姑娘。
说来竟是可笑,他居然在退婚之后,对这位未婚妻上心了。
楚凛甚至还让人去朱颜阁打探过,听闻这间短时间在京城声名鹊起的铺子,就是他这位前任未婚妻的杰作。
可是她似乎又突然消失了一般,未在京城出现。
反而是母亲对她颇为厌弃,说这位小姐并非贤妻人选,对长辈不恭不敬,对外不贤不惠,胆大包天,肆意妄为,这种婚事退了也好,反正沈家也败落了。
就在母亲为他再次张罗婚事时,长平侯平反,爵位复得的消息传来。
父母亲立即在家中,长吁短叹,生怕与沈家结亲不成,反而结怨。
于是母亲更加着急他的婚事,今日他身边这位如玉姑娘,家世不显赫,但是胜在家中钱财颇足。
楚凛知道父母的打算,既然沈家在京城势大,倒不如让他成亲后离京。
去江南也好,去别处也好,谋划个一官半职,等事情平息,再回京。
楚家虽有爵位,在京城勋贵中也只是平平。之前唯一能称道的,就是与长平侯府的这门婚事,如今连这门婚事都没了,就越发没落。
这个如玉刁蛮任性,实非他喜欢。
如今乍然遇见沈绛,又让她想起过去种种。
若是他未曾一意孤行,未曾私奔,或许今日也不会落得如此田地。
楚凛苦笑一声:“姑娘若是想要唾骂我,便只管骂吧。”
沈绛只觉得好笑,她说:“我为何要骂你。你若是真的该挨骂,只怕也是那位蓁蓁姑娘吧。”
楚凛越发无地自容。
眼前这姑娘当初亲眼见着他带蓁蓁私奔,如今他背弃诺言,当真是笑话至极。
楚凛原本就已经临近崩塌的自尊,在这一刻,更加濒临崩溃。
沈绛不想再与他多说,她如今已无意再报复他了。
只是在她转身时,楚凛喊道:“姑娘,你还未跟我说,您的芳名。若是可以,我想将先前姑娘赠我的银票,如数奉还。若是蒙姑娘不弃,楚某想请姑娘小聚一番。”
沈绛回头,好整以暇的望着他,许久,她轻声道:“你最好还是别知道我的名字吧。”
要不然,你只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与奔溃。
这世间大概总有几个字,天不遂人愿。
沈绛正要离开,没想到正好有个声音喊住她:“阿绛。”
她顿住脚步,耳边这些周遭嘈杂人声如潮水般退去,她扭头,就看见不远处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站在灯火阑珊处。
沈绛闭目了片刻,以为自己是出现幻觉。
今日皇上携皇室宗亲,与城门上观赏鳌山万岁灯,他怎么会出现呢。
她再睁开眼睛时,火树银花间,他挺拔的身躯依旧站在那里。
楚凛眼看着突然出现的一个男人,叫她的名字。
阿绛?
电光火石间,楚凛脑海中窜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他竟不管不顾伸手拉住沈绛的手腕,问道:“阿绛?沈绛?”
自从回京之后,沈绛这个名字便日日夜夜出现在他的耳边。
很多人说她琼姿玉貌,明艳动人,宛若神女,京城第一美人之名非她莫属。
他眼前的这位姑娘,当初乍然见到,哪怕他当时身边已有蓁蓁,依旧被她的容貌所惊叹。
这天底下怎么就凑巧,有这么多如此惊人美貌的姑娘。
除非……
除非她们两人是同一人。
楚凛又想起他遇见眼前姑娘的日子,好像就与沈绛进京的日子很相近。
还未等他再次质问,只见不远处走来的银色面具男子,上前,捏着他的手骨,厉声道:“松手。”
楚凛手腕被捏的发麻,对方周身透着隐隐杀气。
可是他却望着沈绛,几乎是祈求般问道:“你不是对吧。”
下一秒,谢竟毫不犹豫运动,竟要折断他的手腕。
沈绛面无表情道:“我是。”
咔嚓一声,楚凛的手腕脱了骨。
他整个人犹如陷入死寂般,望着沈绛,突然绝望到放声大笑。
“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