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宁觉得新加入的听书人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到底是谁,不知道是哪家地主的傻儿子。穿的花里胡哨,身后跟个随从,两个人四只鞋上都是泥,眼睛盯着自己如痴如醉,蠢的简直要交税。故事起头的当儿他端起手边的盏,借喝水的工夫冲那二傻子嘻嘻笑。
孩子们与他都熟,看见放下茶盏,知道故事就要开始了,稀稀拉拉地鼓了掌,随后自觉地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都望着纪宁。
纪宁无视了二文还想听睡美人的要求,换了个别的故事,缓缓地讲。
“西边有个国王,生了一个公主,公主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头发黑得像乌木,她叫玛利亚?索菲亚?冯?埃尔塔尔。”
才安静的娃娃堆又闹起来:“哈——哈哈哈哈,纪先生,她叫什么?”
“什么?”
更夸张的已经笑得捂住小肚皮:“玛?塔尔?”
几步开外有同款对话,只听那个小厮道:“我连名字都记不住还怎么听故事!”前面的少爷以手掩口:“是玛利亚索菲亚冯埃尔塔尔,名字里有冯犯了讳了。”
纪宁留心,有意往那边一瞟,那个公子爷看得他浑身不自在,改口道:“她皮肤很白,封号是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孩子们齐声道。
“白雪公主的母亲离开了人世,很快,她有了一个继母……”
纪宁的嘴巴一开一合,思绪却飘到别处,开始懂事的时候,纪妈妈已经变得很忙,加班的时候就把小小的纪宁丢在放学后无人的托儿所,丢在书店,丢在市图书馆,入夜了才有空来接。纪宁一度非常介怀,介意别人家的故事都是妈妈讲的,自己的故事却是借来看的。不过已经没关系了,他甚至庆幸,至少故事的内容是一样的,以至于现在,还可以坐在街口乘着夏风,给小孩子讲这些故事。
“最后,王子和公主在城堡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故事讲完,孩子们还保持着手托着脑袋的姿势,直到纪宁合掌一拍,他们醒过神来咯咯地笑。
纪宁有个恶趣味,讲完故事还要出阅读理解,这是被语文老师从小虐出来的后遗症。
“二文,你今天从故事里学会了什么?”他点名。
名叫二文的男孩手举得老高:“白雪公主躲得远远地还是会被皇后找出来!”他摆了个架势,削瘦的胳膊对着空气连出十二拳,“可见被人欺负的时候,退让是没有用的。纪先生,我说的对不对。”
“对啊对啊,”纪宁喝着水,“只要能说出来的都对。”
“纪先生!”一个脆脆的声音加入进来,是城东的青青:“皇后没,没白雪公主漂亮,还坏。漂亮很重要,青青也要当一个美人。”妹子爱美天经地义,哪怕她才三岁,她磕磕巴巴地补充:“青青公主。”
纪宁朝她点点头:“对,青青公主。”青青的小脸立刻飘起一抹粉红,盯着纪宁痴痴地笑。
前两个都得到了肯定,剩下的孩子七嘴八舌起来,这个说“这个故事还教会我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那个也不甘示弱“吃东西的时候要细嚼慢咽,不要噎着。”
纪宁连连道:“对对对,你们说的都对。”孩子们个个欢天喜地起来。
纪宁心算今天能有什么进项,银钱一文没有。栾大人那头,来的早的居民,有些已捧了满手的物件在往家走。纪宁估摸着马上就会有家长来接这些孩子,或许会留下些米面做礼。也只能有这些了,灾情当前谁都不宽裕,能拿到什么是什么罢。他轻轻地呼了口气,那双灿烂的眼睛在别人看来就平添了一抹愁。
那个地主家的傻儿子走上来:“纪先生,我有一些想法。”
“人的心不根据亲疏远近来断,继母不会因同住一屋檐就对你好,七个小矮人也不会因你是陌生人就对你不好。公子是不是想要表达,身边的亲人不可尽信。”
“哈?你这么说也没错。”没想到他会开口,纪宁敷衍道,眼神还在飘,小孩家大人怎么还不来。
听了这句,面前的人仿佛得了鼓励,滔滔不绝起来:“继母不会因身居高位而更高尚,小矮人没有因身份低微就失了善心。一个人的善恶,与他的地位无关。”
他的话多得一口气说不完:“从皇后来讲,善人也好,恶人也好,每个人都会有软肋,有把柄,但不要昭示它。皇后被王子抓住了把柄,才受到了惩罚。有些事做便做了,但不需要桩桩件件都叫人知道。”
纪宁终于把游离在人群里的眼神收回来直视他,这位公子爷脸上满是骄傲与期待,仿佛答完阅读理解等老师表扬的课代表。
纪宁嘴角一抽:“哇,你戏好多。”
“纪先生……”青青扯他的衣角:“二文,又打架啦。”
纪宁借此机会摆脱冯辰枢,二文和差不多大的孩子在地上连滚带打不分胜负,还欲再战时听纪先生一声咳,二文出拳化掌,一把揽过对方肩头:“花生你爹来了。”
叫花生的男孩一个激灵,两手在屁股上拍灰,二文帮他拍背上的,趁此机会多打了他几下,花生没心思再与他计较。花生爹到的时候两人已经安安分分,花生爹招呼花生走,走前抓了一小把米,纪宁从怀里取出块包袱布摊在桌上,连声道谢。
一会功夫大人接二连三带走自家小孩,青青红着脸跟纪宁挥手,走远了还悄悄回头看他。
布上的那一小堆米渐渐充实起来。
最后一个来的是老曹,在他来之前,曹二文一直在空地上打毫无章法的拳,拳脚呼呼带风,纪宁团着袖子把身子往后缩,生怕无辜中拳。
“你哪学的拳?”纪宁闲闲地问。
“嗬!”二文“我自创的。”
二文豪迈跳起,落地惊起滚滚烟尘:“我、是、拳、皇!”
“中二病!”纪宁身子一倾,扑到面前包袱布上:“别弄脏我的米!”
老曹是这时候来的,拎着曹二文的耳朵把他揪到一边,纪宁捆好包袱布打算走,余光瞄到某个蠢意盎然的公子仍伫在一旁。
冯辰枢一派斯文,原本纪宁无需防备他,菽城的生面孔大多是江湖人,昨日入夜纪宁听见马车进城,若是过路的富户就诈他一笔大的,他特特去打听了,偏生是官家的车,纪宁连叹倒霉。巧就巧在今日就有生人来听书,穿得是奢华又内敛,嘴里念的是名讳规矩,纪宁早把他的身份猜了个大概。
纪宁不想与这个人打交道,可对方好像偏要贴上来。
冯辰枢见纪宁忙完了,急匆匆地凑上去,松萝又是揩额头又是跺脚,想拦又不敢拦。
方才冯辰枢站在一旁没干别的,除了看纪宁,就是在想如何起个话头,一双眼睛把纪宁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每一寸缠了个遍,最后目光停在纪宁伸出桌子的脚上。他足踏粽叶,叶上用细绳草草绑了两道,像鞋又不是鞋,就这么挂在两趾间,纪宁的脚趾轻点叶面,脚下的粽叶一晃又一晃。
冯辰枢含着笑,这小先生身上整整齐齐,衣裳下别有意趣。
这会儿他抛出了早就想好的开场白:“纪先生,在下冯辰枢。方才先生说的书实在精彩,在下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这是何处传说,可否与我一叙?”
纪宁双手动作没停下,收紧包袱挎在肩上:“公子爷,世界之大,不知道的故事总比你知道的多,你打算全部打听个遍吗。”话里话外都是拒绝,他不想与冯辰枢多说,这人小气得紧,穿那么光鲜,听完书连一个字儿也没给。
纪宁赶着回去把米放好。因自己不能去领救济,如果接下来几天不开张,那居民一人一把攒的这袋子米不知道得捱多少天。
纪宁已走数十步,冯辰枢不依不饶地追上去:“纪先生何必拒人千里?”
纪宁翻了个大白眼:“公子何苦穷追不舍?”
冯辰枢恬不知耻:“有缘。”
纪宁一阵恶寒:“孽缘。”
松萝怕自家王爷继续丢人,赶紧拉他的衣袖。冯辰枢只迟疑一瞬,纪宁登时足下生风跑得没影。
松萝无奈:“少爷,天都快黑了,再不回去,会有人出来找。”
街上行人尽散,官吏在清点首日物资,冯辰枢被松萝的话打回原型,站在尘土飞扬的破菜市里,千回百转地叹了一口气。
水灾中有一户举家迁走了,纪宁占了他们的房子,住得心安理得,房子屋顶没有漏,里间有现成的木床,这两点已足够奢侈。
一路走回来脚底有点疼,纪宁翘起二郎腿看脚底,粽叶在他的疾走下沿着纤维开裂,浅浅地戳进皮肤里,索性脱了鞋打赤脚。以前他是穿草鞋的,上一双鞋穿了没几天,就在发了水的地上吸足了水分,散成了一把湿漉漉的稻草。本来草鞋就磨得脚疼,坏了之后纪宁干脆捡些免费的叶子自己做人字拖,穿坏了也不心疼,再捡新叶子来,也算是天天有新鞋穿了。
他埋在灶台下用稻草生起火,锅中半把米加两瓢水,随它煮多久,一锅薄薄的米汤吃两顿。
纪宁以前很能吃,巨无霸一次两个还要带一盒鸡块儿。但自从穿越到这个历史课上都没教过的小朝代,饿的日子总比饱的时候多,肠胃被折腾过头,吃得太好反而不舒服,食量渐渐变得很小。高三一班的纪胖胖直接饿窄三分之二,脖子是脖子腰是腰的,眉眼也清晰了,别人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友善,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胖子都是潜力股这句话真不假。
他把粥水舀到唯一的碗里,小口小口地吞,脑袋里盘算怎么搞点钱来。吕盛失踪以后没有人与自己搭档,没法再卖身葬父。再说现在人人都不宽裕,没有多余的同情心能施舍。
日落时分,室内比室外暗得更快,是开门的声音打断了他,今天钱没赚到,来看自己的人倒不少,纪宁心烦,进来的是药商黄老板。
“纪公子怎么不点灯。”
为了省点油钱,纪宁每天熬到天全黑了才点灯,听黄老板这么说,纪宁没做声,默默给桌上油灯点了火,他蹙眉,“你还来?”
黄老板搓手:“纪公子不要嫌我烦,买卖都是这么谈下来的,那株飞凤菖蒲……还在您手上吧?”
纪宁点点头,四顾无人,把黄老板让进屋里。
黄老板进屋,不客气地坐了:“这好药草,是有时效的。就说那百年人参、千年灵芝,长在地里时,是天长地久的好,一旦挖出来离了土,也就是头两年药效最好。再说纪公子手里那株菖蒲,还需晒干、制药,再捂在手里可不好了。”
纪宁冷笑一声:“你是个商人,可别说寻仙草是为了自己吃。前次问你还没有寻着下家,这几天可有买家了?”
黄老板也不恼:“我如何卖手头没有的东西?我若是先寻了卖家,却拿不到货,砸的就是黄氏几十年的招牌。还有一点你大可放心,飞凤菖蒲的所在我黄某人没有向外透露过。”
“纪小兄弟,无论买卖成不成,我也算是较你年长,有一句话不得不说。”黄老板笑笑:“在江湖上,东西一旦出手,就别再问去处。”
纪宁挑眉:“好。”他细细一想,这确实是句忠告,表情柔和了不少。
“你拮据,我求药,这桩买卖是不是将将好?”黄老板没放过他的小变化,抓住机会又絮叨开来:“你还年轻,有些钱就得年轻的时候花。交朋友、走江湖、老婆本、养老钱,增长人脉,寻欢作乐,哪一样不要钱?这笔买卖若成,我付的一定让你满意。”
纪宁揉揉眉心:“我再想想。”
黄老板见纪宁有所松动,就适可而止地聊起别的:“听闻钦差大人已到了,锦城懋城,法力高强的僧人也都聚在菽城,明日璃湖边有一场祭祀,纪公子若无事,可去看看热闹,咱们平头百姓也沾沾灵气。”
纪宁眼神一转,高兴起来,黄老板看在眼里,心道果然还是孩子。
又闲话几句,黄老板起身告辞。他有信心,留下纪宁在静夜里自己考虑,到最后一定是他想要的那个结果。
纪宁关上门就把卖飞凤菖蒲的事抛到了脑后,他本就打算把这棵草卖给黄老板,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摸出几张纸来写写画画,折腾完了就早早地躺下,睡得晚了肚子会饿。
这边冯辰枢回了行馆,一众人都察觉他不对劲。吃饭时一言不发,给他讲吉时,他木木的,给他讲祷词,他木木的,给他备朝服,他仍是木木的,嘴角噙着痴痴的笑,看得刘县令心惊肉跳。
“柳太医,不好了!”他压着声音敲门:“牧王爷着了风,魂魄吹散了。”
可怜柳太医白天连诊了五六十人,夜里又急匆匆往王爷厢房去,观其色,搭其脉,没察出什么不妥来,柳太医把松萝拉到一边,细问王爷出门遇到什么。
松萝一脸不可言说,含糊其辞,还是叫柳太医听出了端倪。柳太医又是摇头又是跺脚,“胡闹!”袖子一甩,手背在身后走了。但柳太医也知王爷秉性正直,怕那不中用的刘县令忧思过度,反倒安慰他,“王爷心里有大局,误不了事的。”
松萝送走柳太医,关上房门:“我的爷,可别再这样了。好看的人那么多,哪里喜欢得过来。”
冯辰枢兴致很高,根本听不进劝,拉着松萝诉说:“他不一样!这个纪公子,我越品,越觉得他有趣。你瞧见他脚上粽叶没?如此雅致,真是个妙人,也只能是他!凡夫俗子如何想得出来!”
松萝道:“那是人家穿不起鞋。”
冯辰枢不这么想:“你也是读圣贤书的,怎么会说出这么俗气的原因!纪公子神仙似的人物,说的故事也妙,明天我还要去听书。”
松萝大惊:“明天有正经事!”
冯辰枢眯眼一笑:“那就后天。”
为了阻止他,松萝还是得跟他对着干:“王爷,请不要痴心妄想,纪公子根本不想理你。”
冯辰枢也知道:“是,他是冷着我,对孩子都笑,我说话他却不笑,可这是为什么?”
松萝震声道:“王爷往那一站,玉树临风,两个孩子头接着脚垒起来,都未必有您高。别人家孩子听了书,人人给了米。您那么魁梧,身份高贵,可您听了孩童的故事,甚至没给说书先生打赏!”
我是为了劝主子勤业,才用肮脏的金钱编排纪先生,望纪先生不要记恨,松萝在心底虔诚地忏悔。
冯辰枢一拍脑袋,脸色霎时发青,确实自己光顾着看人,竟忘了给打赏。冯辰枢知道,打赏不仅是银钱的事,还代表着听众认可了说书先生,今天自己是真的失礼了。
下次吧,下次还去听书,给他大赏,等他消气,还想请他喝茶。
祭祀是个难得的好机会,纪宁第一个到璃湖,在不远处支了个摊。几乎是黄老板说的同时,纪宁就想到了找钱的法子,看热闹的百姓到的肯定比公务员早,他决定做个早起鸟。
纪宁今天穿了黑白的袍子,头发老实绑在脑后,他揉了揉脸,把平日的嬉笑收起来,等着第一个客人上门。
“算命——测字——”人群三三两两往璃湖走的时候,他吆喝起来。
纪宁在菽城住了小有一年,城里的人知道他读过书,是“文化人”。既然文化人说得书,自然也测得字,今日是祭祀的日子,总有人想要讨个吉利。
第一枚铜板落在案上,纪宁单手拂过,落入袖中:“先生想要测什么?”
来人嬉笑道:“不测字,算个命。”
“先生想要算什么?”
“你能算什么,就算什么。”
是来探虚实的。
纪宁直视他:“江湖大侠,惯用左手,使扇子。我说得对不对?”
对方当即变了颜色,朝纪宁拱手:“先生神算,在下鱼尾扇。”
围观人群仍在摇头:“瘦得见骨怎么行走江湖?”
纪宁闭眼,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怎么看的当然不会告诉你们,说他是江湖客是因为口音不是菽城人,而最近菽城的外地佬八成都是来抢草的。知道他是左撇子是因为右脸右手上都有极细的伤口,一定是惯用左手,因此左边防守得好些,右边疏忽些。
至于扇子,那么大一把络子都在身侧露出来了,除非纪宁是个瞎子。
此人身体孱弱,脸上又有新伤,虽然被仔细掩饰过,实在遭不住纪宁坐的近,别说是脸上的轻伤,就是抹了遮瑕膏的女同学坐在对面也能看清。纪宁虽不会武功,却也知道老手除非死战,轻易不能伤着面孔,而这鱼尾扇虽然伤着脸,但性命无虞,肉眼都是极轻的新伤,一定是个江湖不闻名的菜鸡。
纪宁很给面子,一口一个大侠,说鱼尾扇功底深厚来日必有大作为,哄得这菜鸡又摸出五文钱。
鱼尾扇在纪宁的鼓吹下早就一扫先前的萎靡,满脸的踌躇满志。围观的一圈立即有耐不住的人紧随其后,待鱼尾扇一走就招呼纪宁:“测个字。”
纪宁递过纸,面前的中年人提笔,“呀,我想问一下财路。”说罢停笔,纸上一个端方的“则”字。
字没藏锋,随意得堪称狂放。
纪宁垂下眼睛高深道:“贝,就是币,贝旁一把刀,不好。则,又同折,不好。这是……破财之兆。哎呀,恕我直言,您的财运恐怕不太好。”废话,来这算命的能有几个有钱的,缺什么求什么呗。
中年人深深地颔首,眼中愁云密布,纪宁抬眼看他表情,找准时机,缓缓吐出一个字:“但!”
一个但字,就很妙,能把好事转折成坏事,也能把坏的化解成好的。纪宁“但”完,就恳切地看着中年人,两相无言,中年人目露期盼,摸出三文钱。
纪宁笑了:“但,破解之法也藏在此处。据我天眼所见,您是不拘小节之人,平日行事奔放随意,您的天性就是您转运的关键。”——从写字风格看出来的。
纪宁拿过中年人手中的笔,笔尖将将点在“则”字的左侧,悠然道:“太稳重的事业不适合您,只可另辟蹊径。以刀破贝,天命可解!”最后几个字一声大过一声,围观的人无论是假装听懂了,还是真的没听懂,都随着他的抑扬顿挫调鼓起掌来。
最后他神秘兮兮地凑到中年人耳边,声如蚊讷:“南边的海上有珍珠,爷您正值,若愿为自己一搏,直往那处去寻,开贝寻珠也好,做转手的生意也好,老天饿不死胆大的。”
中年人醍醐灌顶,脸上浮出希望,道着谢走了。
开张的下一步就是财源滚滚,前两位客人起了个好头,纪宁一整天持续进账,不管来人是生的熟的,都得乖乖奉上银子。过午时分,湖那边的祭祀已经完了,人比早上少些。他把手悄悄伸进袖子里数钱,竟还数不过来,只听满满的钱儿响叮当。
老曹也带着曹二文来过了,二文歪歪扭扭地写了个“穹”字。这是方才在祭祀上看那个牧王爷写的,很是霸气的一个字。
对小孩子算命,需要捧着,纪宁套上了万用句式:“穹乃天空,二文小兄弟一定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物,前途不可限量啊。”
老曹一巴掌拍在曹二文背上,惊得他坐直了:“好小子,先生都这么说了,你要好好念书啊,别老做大侠梦。”语气虽严厉,眼里却含着笑。
曹二文听见不让打拳了,嘴倒是真的要撅破苍穹。
纪宁语重心长:“诶,也不尽然。有句话叫因材施教,不要操之过急。放在二文身上,就是看看他爱学什么,能学会什么。若在读书上有一套,则能入仕;若能继承您的木匠手艺,将来就是鲁班再世。若是学些别的嘛……”
曹老爹道:“再怎么说,读书要高尚得多。”
“哪怕曹二文学武功,也走得是江湖正道,受人爱戴的。”他往曹二文脸上一瞥,这小子听到一句合心意的,立刻神采飞扬起来。
曹老爹满脸疑惑:“照纪先生说,我儿子是全才。”
有熟悉曹家的人笑道:“你的老脸还要不要?”
纪宁严肃地总结:“只要他肯钻研,做什么都行!”
曹老爹拉着曹二文喜滋滋地走了,临走时二文回头看纪宁,纪宁朝他挥挥手。
冯辰枢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再次看见这个人,从璃湖边上跨步走来,屁股后面两大排衙门小吏,看到纪宁,他屏退了随从,纪宁心道昨天猜的还真准。
纪宁不愿意与他们打交道,他穿越了多久就行骗了多久,多少次都不够抓的。于是赶紧作出一副要收摊的模样,冯辰枢却比他更快,一步跨过来坐在桌前。
“咳,”纪宁硬着头皮:“官爷……王爷,算命还是测字啊。”
冯辰枢回答:“测字。”
纪宁甩过去一本簿子:“你写。”冯辰枢手腕悬空,端端正正写下了一个“永”。
纪宁脸色一黑:“耍我呢。”
练过字的人都知道,永字中含着书法的八法,是入门时练得最早、写得最多的一个字。纪宁叫他写字,他写一个“永”,就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敷衍,是对算命行业的侮辱!
纪宁隐约猜出他的来意,再看眼前人的表情,他们俩隔着摊子对坐,连对方的呼吸都听得见,他看见牧王爷一脸玩味的表情,就知道这位爷只是来找他说话,并不在意他究竟能算出个什么三点一四来。
纪宁森然:“您是读书人,就别这么捉弄我了,我何德何能,给您算是要折寿的。”
冯辰枢道:“哪里就这么多讲究呢,纪先生但说无妨。”
纪宁开始用永字组词:“一个‘永’字,说明您仙寿永驻,国运永昌,永世平安……罢了,算命和测字都不适合您,我倒是知道一件事,王爷肯定感兴趣。”
冯辰枢先是笑,随之被吊起了胃口:“哦?”
“王爷读的书比别人多,知道的字肯定也比别人多,但纪某这里,有一个王爷肯定不会写的字。”
读书人对这个最感兴趣,何况是学无止境的冯辰枢,他果然入彀:“是什么字?”
纪宁适时地摊开手,冯辰枢会意,在他手心里放了一锭完整的金元宝。
他骗过的有钱人不少,可没遇到这么有钱的,更没遇到这么好骗的,纪宁忍不住心算这块金子能换成多少个铜板,堆成山的铜板别说他纪宁两个袖子藏不下,哪怕他是八爪鱼,八个袖子也装不完。
他的心砰砰跳,脸上还要保持着波澜不惊。左手掩着身前,右手执笔写了个小笺,对折几下,把它叠成一个小信封,交给冯辰枢。
“您求的字就在里面,请回家再看。在外面看,就不灵了。”
冯辰枢笑着允了,将小笺藏进怀里,一帮小吏蜂拥上来请他回行馆。
他一走,纪宁风一般地收了摊,拳头紧紧攥着新鲜的金锭,直奔家去了。
冯辰枢饭也没吃,急匆匆地钻进卧房。
“你说,有什么字是我不认得的?他又如何肯定我不认得那个字?是古字?是新字?是他自创的字?”他一连数问。
“王爷不认得,那我更不认得了。”松萝哪里招架得来:“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冯辰枢珍而重之地摊开那张毛边纸,凑到灯火旁边,松萝也在他身后伸长脖子,欲窥一窥这神秘的字。
纸中央是横平竖直的一个“蠢”字。
冯辰枢抚掌大笑:“这字我认得的。”
松萝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看看那个一锭金子换来的字,又看看因为认识这个字而沾沾自喜的王爷,有点忧愁。
该不该告诉王爷这是在说他不知道蠢字怎么写呢。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