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的暴雨过了许久,京城才飘了淅淅沥沥几点雨。
汪沛出了御书房,在屋檐下略站了站,等到冯辰枢也钻出来,两人由小太监引着,并排往外走,肩膀间隔了一人的距离。
汪沛看看天,又看看冯辰枢的两层袍子,苦笑,“王爷揽了个大差事啊。”
冯辰枢道:“多谢汪大人念着,本王无碍,再者,公务上没有躲懒的道理。”
汪沛回头望一眼御书房,“本来这一趟还是由下官去走,王爷进宫的时机可巧。”
冯辰枢一笑:“谁说不是呢。”
此后无话,两人沿着游廊慢慢地走,所幸风轻雨疏,飘不进来,再走几步,小雨也停了。出了宫门,两人的马车一左一右地候着,汪沛上前一步喊他的字:“柏衡,容我送送你。”
冯辰枢一脚已经跨在马车上,闻言摆手:“紧着回家收拾东西,明日便出发,待我回来再找你吃酒。”
牧王府。
王爷过午被急传进宫里,卢管家心里一直敲小鼓,手头的事做不完就往门口瞅,惦记着主子,一下午没看完一本账。
马车驶入牧王府,冯辰枢振了振精神,卢管家迎上来,听见王爷说,“明日要去菽城。”
卢管家忙问:“可是为了南边水患?我听闻治水交由汪大人办。”
冯辰枢往王府里走:“有汪大人出马,水灾已平了,此去是为了赈灾。”
卢管家跟在后头,急道:“可这……非得王爷去不可吗。”
冯辰枢坐进书房的大椅子里:“今日汪大人刚回京便去御前述职,我入宫时,到御书房只听了截尾巴。”他一边说一边在怀里摸,一会功夫就掏出大大小小的东西,御赐的令牌、自己的印章、巴掌大小的文书,横七竖八地铺在桌面,“汪沛说完灾情,接下来就该赈灾,皇兄拨了物资和人手,直说交我去办。”
卢管家将桌上东西都收进一个小荷包,一脸愁云惨雾,“天灾过后多的是瘟疫,王爷缓几天再去。”
冯辰枢笑:“赈灾这事不能缓,去晚了哪还叫救济呢。”
卢管家见实在无法,唤了两个丫鬟进来,领她们去房内替王爷收拾行装。
很快院内人声热闹起来,卢管家指挥着丫鬟:“袍子要透气的,不要太花哨那件。带两件厚实点的,晚间王爷要披上。对,汗巾子多备些,里衣棉的带几件,绸的也带几件。”
卧房门口敞着两口大箱子,卢管家伸长脖子朝库房喊:“换两个杉木的来!”立马就有两个小厮疾步抬上来,知道是南方多雨,杉木防潮,卢管家都替他想着。
说是收拾东西,也轮不着王爷亲自动手,这边厢下人忙着拾掇,卢管家一得空儿,就把书童松萝叫走,交代了一大堆,说得松萝的表情渐渐紧锁,塞了满满一包细软。
看着阖府上下忙忙碌碌,东拿一叠银票,西拿一套衣服,每隔一阵,又有人匆忙去库房寻些什么包起来。独冯辰枢是个闲人,他在书房略坐了坐,仰着脖子睡过去。
再睁眼满室暮色,已经是黄昏时。睡了一觉的缘故,看见暮霭沉沉顿时觉得心里有什么压着,透不过气来。小厮见他醒转,上前点了灯,他揉了揉后颈,蓦然察觉室内还有一人。
汪沛已换下了白天那套朝服,穿一身米色的袍子,坐在矮几边翻书,听见动静站起来,“醒了?”
冯辰枢用胳膊支着头:“汪大人见笑了。”
汪沛附身给他斟茶:“找你是正事,喝杯茶醒醒神。”
冯辰枢接过一口喝完,旋即眯着眼睛叫苦:“此时饮浓茶,你是准备在我这聊到天明吗?”
汪沛笑:“这下可醒了。”
汪沛拖过来一张凳子,隔着书桌坐在冯辰枢对面,冯辰枢看他认真,大约的确有正事要聊,敛了脸上的笑容,听见汪沛说,“我与王爷说说菽城。”
一年前,冯辰枢是去过菽城的,对这地方不算陌生。汪沛也知道这一点,照理说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交代他。只是冯辰枢不好意思拂了对方的好意,由着汪沛絮絮叨叨地把菽城的地形、灾情、民风讲解个遍。
菽城气候多变,农业发展很是艰难,作物只要种在菽城,多数没有个好收成,赋税年年交不上来,减了税仍是交得很勉强。菽城的穷人比其他地方更多,这也是别的地方扛过了水灾,而菽城却需要依靠赈灾的原因。哪怕是老天赏脸日子好过的时候,赶路的人都宁愿绕远一些,取道繁华的锦城,也不太愿意在菽城过两日。
从黄昏乍临聊到天擦黑,一点光都看不见了,汪沛才喘了口气儿。
“这些都是你知道的,”汪沛抿了一口茶:“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些的。”
冯辰枢干巴巴道:“你都已经说了。”
汪沛道:“我还没说完。”旋即又给自己斟一杯茶。
冯辰枢怕了他的长篇大论,先一步开口:“是菽城有什么新鲜事吗?”
“正是,正是。”汪沛点头,咽下嘴里的茶:“我在菽城治水期间,偶然察觉城内蛰伏了一些江湖人,王爷此去多加当心。”
菽城最大的帮派,冯辰枢接触过的,此帮叫做紫气帮,帮派虽然在南边儿,也坚决要取紫气东来之意。紫气帮一行十来个贼人,驻扎在城外的土坡上,光是帮主和长老等有职位的就占了十个,靠打劫菽城的平民为生。菽城那有什么可打劫的?一伙土匪过得面黄肌瘦。且在作案过程中,但凡碰到不好啃的骨头,当即就放弃,绝对的欺软怕硬,万万用不上“蛰伏”这个词。
冯辰枢听见江湖人这几个字就好笑,菽城的江湖人说的是……“紫气帮发迹了?”
“嗐!”汪沛拍掌:“哪儿能啊,紫气帮换了个帮主,成日不理事,眼见着要散帮。”
冯辰枢点头:“这才是我知道的紫气帮。”
“我说的江湖人,是打外边儿来的。”汪沛道:“我遣人去打听了,听说因为发水,城外的山上异象频生,长出了一颗奇草,唤作飞凤菖蒲,对人体大有裨益,练武的统统来寻它。”
冯辰枢眸子一动,汪沛继续吹那株仙草。
“说什么男人吃健壮,女人吃漂亮?”
“罢了,江湖客听风就是雨的。”
冯辰枢笑:“这种传奇汪大人会信吗?”
汪沛不置可否:“横竖你是钦差,不必管他们,事儿办完就回来。”
大件的箱子和赈灾的物资当晚就上了路,翌日一早,冯辰枢与随行的官员太医辞了皇帝,只带了松萝,少少下人,轻车从简往菽城去。日升日落,途中颠簸不表,菽城已近了。
清晨的马车晃晃悠悠,松萝在外头骑马跟着,冯辰枢在厢内靠着软垫,才行了几里路,太阳升起来,马车里温度升高,路上的日子浑身都发酸发软,听车夫说就在一两日间了,冯辰枢只得继续忍着。
昏昏欲睡间,想起一件往事来。
他不喜欢菽城,不是因为贫瘠或天灾,就是不喜欢。一年前他初到菽城,那几日遇到的事,印象就不好。
那天松萝陪他在街上寻访,恰遇少女卖身葬父,少女生的清纯可怜,一身破衣跪在路边,旁边是一卷草席。苍白的小脸看得冯辰枢心尖儿发颤,不由自主地就去摸荷包。摸了两把都没摸着,才察觉被偷了。
待他回行馆取了银子,给了少女,少女满是感激地看着他,两手比划道:“容奴家先去下葬父亲。”随之指着城外方向,那边有一块心照不宣的埋骨地。
冯辰枢眼眶发红,在心里喊老天不公,原是个哑巴就很苦命,如今还要让她失去至亲。
就这样一面担心,一面怕打扰她,只得领着松萝,两人一道远远地看着她。少女站起来,手长脚长的样子,身形倒是很匀称,就是胸不太大,腰不太细。冯辰枢心说我不介意这些,带回王府以后就叫她布菜,看着也好吃,如果她不愿意,命她做房里的丫头也不错。
只见少女天生神力,一把扛起草席,却不往城外走,只在菽城内钻小巷。拐到无人处往地上一丢,草席里的人滚出来,两人相视一笑,就地把银子分了。
冯辰枢撞破此局,还想看个真切,猫低身子挪了几步,卖身的女子把手里的银钱晃得叮当作响,声音里带着得意:“今天是条大鱼。”分明是个男子。
同伙也喜气洋洋:“你长得嫩,就该你扮女人。”
“她”一巴掌糊过去:“做你的梦!说好一人一次的,你是不是躺在地上扮死人死的舒服了,要不要真去死一死?”
同伙捂着脸:“我扮女人的时候,都卖不出去啊。”
松萝又惊又气,欲起身上前理论,冯辰枢用手压着他,小声说不要妄动。再看那两人,果然顷刻间从袖间甩出绳索,行云流水地攀上墙溜了。两人会些武功,如果贸然上去讨不着便宜,冯辰枢后怕地直拍前胸。
事情过后就很难查了,虽看清了其中同伙的长相,依然没法找着他们,流窜的小骗子不知来历,一旦钻进城里就有如大海捞针,堂堂一个王爷就这么吃了个哑巴亏,松萝跟随他多年,也知道此事丢脸,再也没提起。只是回京后每每想起,还能气得脸发烫。
冯辰枢甩甩头,把那两个骗子从脑袋里甩出去。他掀开马车的帘子:“还有多少路?”
松萝在马背上回答:“今日先到锦城过夜,明日可抵达菽城。”
冯辰枢沉吟片刻,松萝又想起什么:“今日也可直达菽城,就是勉强点,到了天也黑了。”
公事耽搁不得,早了早好,“那就直接去菽城吧。”
他点着手儿招松萝上马车,两人在马车上嘀嘀咕咕。
“菽城此地十分不富庶,民风十分不淳朴,”冯辰枢脸色铁青:“你我都小心些,别又着了道。”
松萝握拳,脸上写着“我知道”,憋着一口气点了头。
冯辰枢从小箱中摸出一个香囊:“这是太医院制的香囊,他们都有,你记得随身带着,染上什么这里不好治。”
松萝双手接了,他原有一个普通的药囊,效果肯定没有太医院的好。他高高兴兴地把香囊往怀里揣,“上次来菽城也是咱们,又苦又累。”
冯辰枢食指放在唇边,“嘘”。前边还有侍卫和马车夫,叫谁听见都不好。
松萝也知道失言了,压了压嘴角,背立马挺的笔直。半晌,又用蚊子般的声音道:“皇上他……原就知道王爷身子弱,多危险的事,偏叫你来赈灾。”
冯辰枢笑:“让灾民知道来了个王爷,就明白皇上爱重他们,才会产生希望啊。”
松萝原没想到这层,低着头反复咀嚼这句话,过了一会明白了:“王爷这差事,很重要。”
冯辰枢含笑点头。
在荒山野岭走了多日,乍听见窗外有人声,二人顿觉亲切,赶紧一道把头探出去。恰逢车马从两座山的狭缝中驶出,人的视野由极狭一下子变得开阔,呼吸都随之更饱满些。
山外已能看见零星的村户,几处极为开阔的地方应该是原来开垦好的农田。六月的土地本应是收获前的景象,此处的耕地里却深浅不一地积了浑浊的水,一片泥泞。矮一些的作物早在水灾中烂在泥地里,或是被冲走了,高一些的作物病病歪歪地站着,就差张口说自己颗粒无收。
菽地附近的灾情实话说,算不得多严重,洪水来势虽凶但走得也快,更有汪大人应急。虽说是水灾,倒也没有出现啃树皮的惨景。
沿途能看见一些农人的身影在田里躬身劳作,这一季已经没了指望,还得为下一季多添些准备,光靠阳光没法蒸干这里的水分,两三个壮丁在想办法疏通。偏生没有那么顺利,吸了太多水分的土地不断地把多余的脏水吐出来,脚在泥地踩过,就是新的一洼泥水。
身居高位的冯辰枢一下子悲天悯人起来。
自己活这么些年,遇到的烦恼小时候是先生的功课做不完,大了是朝廷的公事难办,政务上的事情他也曾敷衍了事,就连这一次赈灾也只觉得自己是奉命而为。这一刻他终于有了皇兄的朱批一笔一划都写在百姓身上、刻在他们命里的觉悟。
路旁孩童的啼哭把冯辰枢的心情放大,他深深地吸气又吐出去,把多余的情绪按在肚子里。
冯辰枢叫停了马车,循着哭声走去,松萝随之跳下马车,两步并一步地跟上他。
哭声来自村口一块略微平整的土地,那是个脏得看不清颜色的孩子,手里握着一小块灰扑扑的面食,不知道被她磋磨了多久,不吃会饿,吃进嘴又太干,咽不下去。
她趴到地上,要喝面前的泥水,松萝抢先一步把她抱起来,小小的孩童在松萝怀里,只是哭。面食的味道引出土地里的虫蚁,沿着她的腿向上爬,有好些已经在啃食她手中的食物。身上衣服太过破烂,已经没法保护她。
松萝怕蚂蚁蛰伤了她,轻手轻脚地给她拍,拍过之后又用帕子擦了一遍,孩子露在外面的皮肤早就被咬了一次又一次,新咬的也不觉得疼。冯辰枢楞在原地,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才好,直到听见松萝的声音在要水,他慌张地解下水囊递过去。
随后跟上来的下人给附近的农家分发干粮,孩子的母亲也由农田小跑过来,接过新鲜的水和粮食,嘴里讷讷道谢,眼神木然,全然不见半分欣喜。
因着这个插曲,直到车马离了村庄,耳边由闹变静,冯辰枢都没有再说话。
只是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天将黑时一行人抵达菽城,进了城就有了人。马车外一层高过一层的人声引得冯辰枢又把脑袋探出来,摇摇头又缩回去了。
松萝在马背上描述:“屋檐下亮着灯笼,街上有晚归的行人。”
冯辰枢隔着一道门帘与他解释:“这里地势高些,姑且也有城墙护着,汪大人说,城内比城外受的损害要少。”
到了行馆,菽城的地方官草草地见了礼,忙着带几个大人去清点先到的物资。
菽城原来的地方官在一年前掉了乌纱,新上任的刘县令还没把位置捂热乎就遭了天灾,一脸的愁苦都快要化作黑烟飘起来了。
“牧王爷,”叩门三下,刘县令恭敬道:“下官略备了些吃食,用过后请先歇息吧。”
两个大约是临时被征来服侍的土丫头往桌上放了几个碗碟,垂着手退下了。灯太昏,冯辰枢凑近了看见碟子里一水儿的黄黄绿绿,豆芽配稀粥,豆腐青菜汤,最中央的明显是用来妆门面的大菜,是一碗热气喷香的鸡蛋炒小银鱼。
冯辰枢道:“他也尽力了。”招呼松萝坐下一道吃,两人关起门来就不分什么主仆,松萝从包里捞出两根蜡烛,借着桌上的灯油点了。
冯辰枢小口啜着青菜汤,松萝已经在盛第三碗粥,粥太稀,一肚子水晃荡个不停,站起来立马又饿了。
松萝像想起什么似的,走到床边一抖包袱,杂七杂八的物件堆成一座小山,冯辰枢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座山塞进那块包袱布里的。松萝两手伸到山里摸摸索索,掂出两个油纸包。
“我的爷,吃点肉。”他拆开其中一个,是一只腊鸭腿。
冯辰枢失笑:“你还带着这个呢。”
“嗯!”松萝点头,嘴里满满当当,说话挺吃力:“不知怎,怎的,看他们闹饥荒,看着,自己特别饿。”
他咽下嘴里的肉,摸摸肚皮:“真的,从来没有这么饿过。”
冯辰枢踩着鸡鸣起身,已寻不着其他几人的身影,他无奈地笑笑,往衙门去找刘县令。那芝麻大小的官哪里等得到他亲自去找,早已在行馆候着,冯辰枢一到厅里就看见人,刘县令弯腰迎上:“王爷歇得可好?”
“栾大人、柳太医已出发了?”
“是。”刘县令含胸低头,把自己缩得更小,“三更天便开始准备了。”
冯辰枢站了站:“我这边的日子可选好了?”
刘县令道:“回王爷,正是明日。”说罢双手奉上了一本黄历,翻在六月廿二这一日,冯辰枢一向觉得黄历没什么可看的,粗略一扫,果然写着宜祭祀。册子前后几张日期都被反复翻过,右下角卷了边,想是为了选日子也费了点时间。
刘县令虽然胆子小,但该说的还是得说完:“祭祀的大师已到了,一应用具已清点过,正着人布置下去。”话说到一半,他深吸一口气:“请王爷宽心。”
冯辰枢生怕他这样提着气会憋死自己,摆摆手:“你去忙你的。”
瘦巴巴的县令肩头一松,疾步退下了。
栾御史、柳太医、冯辰枢三人,虽然同从京城出发,同一队车马,目的也都是奔着赈灾而来,却因各司其职,共事的机会并不多。栾御史肩负灾后重振的大任,柳太医救伤救命。
冯辰枢虽有个钦差的虚衔,实务却比那两位大人轻得多。他只消在灾后的祭祀上露个面,让灾民知道皇帝远在京中挂念着,专程派了个王爷来抚慰他们,就算忠于职守了。
两位大人一早忙得脚不连地,责任非凡。冯辰枢突然觉得没劲,在王府也是,出公差也是,众人皆有该忙的事情,唯有他晾着。
身后松萝的声音倒很有精神:“今日没事啦!王爷,要不要去城里体察民情?”
昨夜入城看不清,白天出趟门也好。冯辰枢把荷包往怀里紧了紧:“好。”
街上有点脏,阴暗处多年的堆灰被洪水扫荡出来,各家各户打扫了门前的一块地,大道上显然还没挂心。松萝一开始还记着提醒少爷小心脚下,没走几步两人均踩了满脚的泥,锦缎的鞋面一块黑一块白。冯辰枢看鞋已脏了,步子也少了些规矩,是泥是水都踩过去。
菽城内有一泊湖,名为璃湖,璃湖周边聚了一圈人,穿着短衫满头大汗,在打水的是城里的住民,在外游荡的则是一些虬髯壮汉,江湖游侠。
两人沿着湖畔人群外围慢慢地走,聒噪的松萝此时灵性地闭上嘴,竖起耳朵,一门心思听别人闲话。
“哎哎哎李老汉,抢个啥哟,打不着水咋地!”
“我赶到回去喂娃儿,你让我先。”
“分什么你先我先的,打得干这个湖不?”
人群随之爆发出笑声。
菽城周围的河流都混入了泥土,璃湖却在水灾中幸免,湖水依然清澈,连湖中的鱼虾都没死几条。自入夏大雨以来,附近干净的水源只剩这一处,居民每日到璃湖来打水,真心实意地感激它。
立刻有人道:“要是没有璃湖我们怎么活哟。”
“我说啊,就是璃湖水好,才浇得出那个什么凤凰草来!”
“就你那嘴,不懂还爱咧咧!那叫飞凤菖蒲!”
“我就说说怎么啦,你不也没见过吗?”
“不管什么菖蒲,我们菽城就是好山好水。”
此话一出,周围响起一片附和声。
松萝嘿然一笑:“我就服他们这一点。”
冯辰枢也被他们的活力感染:“确实天性乐观。”
“啥呀,”松萝食指在脸上一刮:“爱往自己脸上贴金这一点。”
沿湖走下去是曾经的菜市,“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景象。”松萝叨叨咕咕。抬头就瞧见栾大人站在台阶高处,周围数十小吏,有的拿着册子,有的分发米面,有的专门数数儿。一些明显的城民排成一溜,在官吏前次第报数,秩序井然。
原来栾卓通知下去,每户派一名前来上报人口,在官府处作了登记的菽城城民,就可沿路领取物资。将健壮的人口登记在册,作重建菽城的劳动力,若名单中病患、伤者,则摘抄一份,转交给柳太医医治。有趣的是栾大人为了融入到城民中去,也寻了一套粗布衫,腰间绑一根粗绳,更显得人憨憨傻傻,冯辰枢心道他的皇兄肯定没见过这样式的栾御史。
“伤患在哪儿?”松萝在人群中扫来扫去,有穿着好一点的,也有穿得破一点的,只是这边的城民都有手有脚,既没看见老弱病残,也没看见柳太医和他那几个小徒弟。
“轻者配点药回家休养,”冯辰枢耐心解释:“病的重的,柳太医单独划个地儿,把他们都收了,哪儿伤了哪儿病了,统统医好了再送回家。”
松萝大惊:“都在一处?得病的岂不是你过给我,我过给你,永远好不了了!时日长了,里面的病气多的溢出来,但凡从医所门口过,吸口气都能染上病?”
冯辰枢哭笑不得:“想到哪里去了,这治病又不是煮杂烩!不同的病状,搁在不同的医所。再说,柳太医的医术你不信了吗?”
松萝讷讷,一会儿觉得柳太医妙手回春,一会儿觉得柳太医也会染上病,心中七上八下的。
这股纳闷走到街尾就散了,他的注意力被不远的一群孩童吸引,他们的年纪参差有别,两个孩子年长些,最小的看起来走路还蹒跚,只到自己小腿高。各个年纪的孩子此刻围着一个说书人,脸上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专注。
“大约是这些人的孩子。”松萝指指后头还在排队登记的菽城城民,脖子却往另一边伸得老长:“公子爷,那有热闹看。”话毕就觅着肩踵间的缝儿,一往无前地往人堆里挤,冯辰枢跟在他后面,一口一个借过。
冯辰枢知道许多句子,一时间竟没有一个能用上。眼前的说书人一袭素袍,最浓最纯的墨倾倒成了他的发,夜里的千盏灯聚成了他的眸,他在此处坐着,这条街就是一幅画。芝兰玉树、朗月入怀,没有一个词能把他描述完整。
冯辰枢思来想去,还是松萝那句“好看”最贴切。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