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句话把鑫泉一行的意图竟猜了个差不离,鑫泉又惊又惧,惊的是紫气帮帮主竟是个有脑子的人,惧的是如果事迹败露,找宝之路算是断送了,还会被江湖人耻笑。
他本是个锱铢必较的人,别人说他一句,他原地就要骂回去。现在只得嘴硬道:“什么菖蒲?莫不是紫气帮要找的东西,栽到我们头上。”
他脸上一阵阴晴,嘴上语无伦次,被座上冯辰枢觑见了端倪,心里已经有了底。
纪宁背着手踱步,煞有介事道:“这是江湖事,大人有所不知,这些人来菽城抢夺一株叫做飞凤菖蒲的奇草,有人武斗,也有人出奇招。”
冯辰枢作出很有兴致的模样:“哦?这菖蒲好在何处?”
纪宁插着腰,理直气壮地说:“我又没吃过,我怎么知道它哪里好。江湖传说这个草,男人吃健壮,女人吃漂亮。我寻思吃火锅也有这功效。”
飞凤菖蒲的前主人说起这套说辞来一点也不生疏。
冯辰枢转向鑫泉:“是这样吗?”
鑫泉支吾着:“纪帮主说的,也……也不错。子辛门听来的讯息也和这差不离。”
冯辰枢眨巴着眼睛,突然坐直了。
“奇药、神物的传说,历朝历代均有耳闻。是否真有此物不说,眼前救灾的药材是实打实能救人命的。因为争夺一个虚像,去折腾、去毁坏朝廷、商贾赈灾的药物,本王看你们,愚昧之至。”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重,底下的人听出不对味来,乌泱泱地又跪了一大片。纪宁早就习惯了古代人这种没有尊严的行为,找了个角落跟他们一道跪着,头伏得很低,看起来极虔诚,其实专注地抠着手指甲。
鱼尾扇见机极快,转舵道:“这样的奇物,只有当今圣上才配拥有!”
纪宁默默地在心里说了一声艾斯比。
果然就听冯辰枢冷笑道:“一棵草,先是扰得满城风雨,现在又搅得赈灾不宁,说是妖物都不为过。现在竟还有人欲用它攀扯皇上来脱罪,少侠你可真是有颗七窍玲珑心。”
衙役们上去架住了他的肩膀,跟声控似的。
冯辰枢看看伏在地上的纪宁,还有他手边的小包裹,心里空了一块。不辞而别,这和昨天说好的不一样。
自己以为相处下来,两人至少是比较亲近的朋友,也许只是他一厢情愿,也许阶下的人需要更长的相处才能靠近。
他道:“既没有造成实质的损失,朝廷宽容为怀,只将今日在场的全部羁押,两日后焚药完毕再行释放。在此期间,你们协助衙门进行草药的整理、搬运,如果再出差池,唯你们是问。”
纪宁心里大呼倒霉,挣扎一番,作势要走:“我没有参与。”
如果能走得,就会放他走。
冯辰枢心说你想得倒美,开口道:“刘县令说了,紫气帮帮主对帮众,疏于管教,理应一同治罪。”
随后他促狭一笑:“放心吧,衙门有吃有喝,饿不着你们。”听起来是对所有人说,眼睛只看着纪宁。
随后纪宁就被引去了行馆。
纪宁啼笑皆非,料想过无数次被抓的的场景,最后的由头居然不是行骗,而是连坐。
四舍五入也算是进过局子了,人在江湖飘,总有栽的一天。
纪宁坐在怎么都不像牢房的行馆客房中,等着人给他分配劳动任务。左等右等等不到,他把脑袋伸出门外,立刻有下人问纪公子有何吩咐,告诉他安心休息,想吃什么叫厨房去做,王爷稍后就来看他。
敢情是软禁。他一头雾水,哪能想到冯辰枢只想将纪宁天天捆在身边,这张脸光是看都看不够,舍不得叫他去劳改。
躺了一会,也不过是中午,古代人起得早,一天特别长。
纪宁在床上发呆,人这种生物,一闲着就容易回味往事。
他刚来到此处的时候,显得格格不入,穿着校服,一头短发,不少人当他是异端儿。
椭圆曲线、重力公式,都没办法让他填饱肚子。这个世界只用了几天就磋磨掉他的尊严,如果乞讨能够得到一丝怜悯,为了活下去他也会去做。
可惜当时的他还是个胖子,城民对着他那张富贵的脸实在下不了手去施舍。
餐风露宿好多天,他结识了吕盛,两人一道行骗,过了几天滋润的日子。当时他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骗子,吕盛失踪之日,蓦然醒悟之时,他决定洗心革面,靠双手打工养活自己。
长期行骗的纪宁也有被骗的一天,一个叫做吴纵的人把他拐进了紫气帮,其中曲折不必细说,莫名其妙地当上帮主,纪宁才逮着机会跑出来。
纪宁潜伏在菽城内,因为人多不易被察觉,干干算命和说书的行当勉强能够糊口。但凡见着紫气帮众,能躲就躲,如此藏匿了数月。
想出菽城必定经过紫气帮,因此他用那株飞凤菖蒲引得江湖大乱,想要寻一个帮众都不在山上的时候偷跑出城。这是他手里唯一的筹码,所求的不是大富大贵,只求用这棵草换他自由。
本来今日机会绝佳,紫气帮一干人等都在菽城内闲逛,连个盯梢的都没留下。早起出门,城门竟然不让进出,再等了一会,来了帮衙役,直接把他抓回了衙门。
不但暴露了行踪,还失去了自由,倒霉透顶。
纪宁一声苦笑,自己不迷信,从不看黄历,不知道上面有没有写着今日忌出行。
冯辰枢推门进来,纪宁正躺在床上望天花板,二郎腿翘得老高。
床上的人翻身起来:“大人来了,有什么活儿是要我做的。”很殷勤的样子。
冯辰枢很怕下人招呼不周,行馆一切从简,被子褥子只有棉布的,没有丝绸的;又因今年天公不作美,喝的茶水也是旧年的陈茶;客房太小,窗户太窄。桩桩件件都觉得会委屈了纪嫌犯。
他把一个小匣子放在桌上:“这是我从京城带来的茶叶,纪公子将就着喝。有什么招呼不周的尽管说。”
纪帮主真就苦着脸:“我第一次来,想瞅瞅权贵们喝的什么油,没成想也是茶水。”
还在说前一次的破事呢。
冯辰枢嘿然一笑,张口与他扯东扯西,一副拉锯战的样子,大约想从中午直接聊到晚上。从紫气帮人口问到菽城的天气,从今年几岁问到家中父母。
纪宁不耐:“你是查户口的吗?大人,如果要审我,挑要紧的问,这样问来太没效率了。”
冯辰枢振振有词:“凡我问到的,都是要紧的。”
纪宁才不信他的鬼话,方才他问过自己昨天晚上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几时候起来的。
没一样要紧的。
冯小王爷指指床边的包袱:“你要走怎么不和我说。”
纪宁没当一回事:“殊途同归这个词,说的就是反正我最后被你逮到了。”
这句话让冯小王爷很受用。
“给你的药囊带了吗?出门在外得了病可不好。”
纪宁把怀里的小药囊拿出来,晃了晃:“可值钱呢,不敢不带。”
冯辰枢莞尔,心里的小别扭早就烟消云散了,只是看那个包袱,越看越不顺眼,干脆站起来,两下把纪宁的包袱塞进柜子里。
“你现在,是被监禁在这里,不要打主意跑,”他不忘威吓纪宁:“跑了就是逃犯。”
纪宁道:“你在房里呆着,门外一排家将,我倒是想跑。”
既然跑不掉,只能好好表现重新做人,纪宁道:“这也太无聊了。别人都在干活,光我在屋子里坐着,你不会打算让我干等两天吧。”
冯辰枢本来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听了这话,心里大呼果然是自己招呼不周,客人这一会就乏了。他吩咐两句,立刻有下人端来一副象棋。
冯辰枢摆好棋子,两人相对而坐,纪宁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硬着头皮挪棋子。
纪宁对象棋的了解只停留在马走日象走田上面,两个车横冲直撞,动作虽大却没有杀伤力。半局下来,冯辰枢笑得前仰后合。
“这步不能这么走,别马腿了。”他按住纪宁的手。
纪宁疑惑:“这不是日?”
“炮在这里,马走不过去。” 冯辰枢指指马前面的炮:“马不是单纯地行日,这个方向有棋就过不去了。”
只见对方把马往前一推:“我的马先往前走,遇到了炮。”
随后假意敲打一番,把炮叠在马身上:“经过组装,马驮着炮一起走。”
组合过的棋子面前一派坦途,冯辰枢的车风驰电掣,瞄着他的组合炮台撞过去,冯小王爷抬手就准备收走两个尸体。
“哎哎哎,”纪宁赖道:“你就一个车,吃不下两个。”
冯辰枢道:“他俩合在一起了。”
“不是的,不是的,你有所不知。”纪宁掰开他的手,夺回一个炮:“最多把我的组合撞散架,假设你把马撞死了吧,炮没死。”
他把从马上掉下来的炮,放在车上面:“这叫移动炮台。”
冯辰枢爆发出一阵大笑,纪宁下棋不行,人却实在有趣。
纪宁听见笑,不满道:“有什么不满吗?”
冯辰枢不敢有意见:“你棋艺太臭,跟我妹妹不相上下。”
纪宁当然知道自己棋臭,高考又不考围棋,自然是知道个基本规则。这人当面说他臭棋,好不给面子,纪宁登时抓着自己的组装移动炮台,把棋盘上扫了个干净,无论是敌是友,都被车撞出棋盘外面。
“车引擎失灵了,车祸了,你死我活了。”干巴巴的三个陈述句。
冯辰枢看他恼羞成怒的样子:“现在这样,也像我妹妹。”
他伸手摸了纪宁的头。
屋里很静,没了棋子碰撞的声音,没了纪宁组装炮台的声音,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纪宁低着头没挣脱,任由他把自己半长的发丝自上至下,一遍一遍地顺。
纪宁的头发很软,很滑,五指伸进去触不到一个发结。若有似无的触感像初生的胎毛,在指尖如云朵般流走。
在纪宁身边坐着,能闻见一种淡淡的香气,与女子的体香发香不同,是一种像温水一样恬淡的气味,像阳光一样温暖。
冯辰枢停止了抚摸,手还放在纪宁脸侧,一双眸子看向对方眼瞳深处。这样的举动过于暧昧,最近自己也过于殷勤,这样的喜欢,他不相信纪宁看不出来。
纪宁有话想说,只是接下来要说的话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你……”
“嗯?”冯辰枢把声音放得很轻,温柔回应。
“我……”纪宁期期艾艾地开口。
冯辰枢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在等他开口。
纪宁心一横,闭上眼,大声道:“你闻闻手臭不臭,我几天没洗头!”
赈灾有了进展,比如那井水,不出门不知道已经澄清了。那农田,不耕作的人不知道土壤恢复了几成。每隔几天的熏药,清除了各种飞虫。
生活恢复的征兆,最先还是体现在“吃”字上。
在松萝吃完自己备的腊鸭腿之前,行馆的一日两餐已经恢复了大致水平,菜式还是少,但比第一日的清汤寡水精致多了。
有肉有菜,营养合理。
冯辰枢命下人传菜,很快就有几个小丫鬟双手捧碟鱼贯而入,布菜的丫鬟退下后,纪嫌犯完全没有身份尊卑的自觉,毫不客气地坐下拿起筷子。
王爷一点也没有王爷的架子,笑道:“你倒是不客气。”
纪嫌犯知错不改,屁股粘在板凳上,没有一丝一毫要让他的意思:“你的良心不会痛吗?屋里就俩人,我要是不吃,你要独吞这一桌吗?你吃得香吗?”
冯辰枢被这灵魂拷问震慑住了,真的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其实他很习惯吃独食,毕竟自小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一个人一张桌子,旁边丫鬟婆子站着伺候。即便是松萝,经过了这么多年,也只能在个别场合能与他同席而坐。没人的时候倒还好,平日里规矩、次序,最是错不得。
但他好像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吃饭不香这件事。
原来一起吃饭,有这一层意思。
话短短一句,却在他心头泛起涟漪,回响不绝。
纪宁大口喝汤,大口吃饭。本来今天就起得早,赶到城门又进了衙门,经过一番折腾,精神还好,就是不经饿,如果这种时候让他看着冯辰枢吃饭,他可能会疯。
冯小王爷极为绅士,即便眼前坐的是他的心上人,他还是能把碗端平,小口品尝。
但他仍控制不住眼神,一直往纪宁那边飘。纪宁吃得虽然大口,却未有一滴汤汁滴落。他夹菜的动作纵然飞快,手里的银筷子却未曾碰到玉碗,没发出一丁点敲打的声音。
就看着纪宁,一筷子肉,两筷子米饭,一筷子蔬菜,两筷子米饭。
不知何时,冯辰枢脸上也浮现出幸福的微笑。
纪宁吃饱,抬头看见小王爷一脸的不怀好意,脊背发凉。
“好好吃饭,想啥呢。”
“我也吃好了。”冯辰枢放下碗筷:“牢饭还合纪公子口味吗?”
纪宁回味了一下,说来滑稽,这顿牢饭几乎是他来菽城吃过最满足的一餐。用料都是就地取材,做法却很用心。
平常人家买来的银鱼,除了炒蛋就是炒菜。而桌上的银鱼,被行馆的大厨做成一煲银鱼蘑菇豆腐蛋羹,碗里金丝银丝,入口绵软鲜甜。
还有那道藕丝,取的就是璃湖里的莲藕,切成细丝,用炭火焙得微焦,一道素菜却有烧烤的风骨。
“好吃!”纪宁给出最直接的肯定。“美中不足的是……”
冯小王爷非常虚心地竖起耳朵,看看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现代人纪宁对浪费现象深恶痛绝,几乎条件反射地挥手叫服务员拿打包盒。
他语重心长道:“两个人做四个菜,现在还剩了,你的书童今天不在吗,三个人吃应该刚刚好。”
冯辰枢听到这一茬,心虚地移开了眼睛。
因是在行馆里,松萝本就不会时时跟着,平日里留心着哪里需要帮忙,热心去做。今日冯辰枢把纪宁抓回来,一心只想独处,早就把松萝轰走。
此时他或找柳太医蹭饭,或自己去厨房觅食,松萝是饱着饿着,没心没肺的冯小王爷并不在意。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