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划破了夏夜,冯辰枢旋即醒转来。他睡眠浅,听见雷响就开始等雨声。
不是怕打雷,他担心夏雨来势猛,好容易好起来的灾区,若是再被雨水浇上一两天,前期的赈灾等于泡了汤。
等了好一会也没听见雨点,光是一声一声的旱雷,冯辰枢提着一颗心,最终还是体力不支,再次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两个眼眶就是黑的,从床上坐起来,第一时间就把头往窗户那边探。
“没下雨。”松萝道。
他松了一口气,才觉得浑身没劲。身体底子差,每当休息不好的时候就特别疲惫。
忧国忧民的冯小王爷顶着黑眼圈去找纪宁,房间里空的,没人。
他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快步到墙边打开柜子,纪宁的小包袱还好端端地躺在里面。
早起就一惊一乍的,这一天才刚开始,就特别刺激。
“纪公子呢?”冯辰枢状似无意地问房门口的家将。
“走了。”家将言简意赅。
冯辰枢表面的淡定一下子烟消云散,急道:“他走哪去了?”
“小的不知道!”家将粗声粗气地回答。
冯辰枢正欲发作,“纪公子跟柳大人到衙门去了。”松萝接过话来。
原来纪宁一早想溜,发现自己一个人根本出不了行馆。遇上柳太医要去衙门,就跟着一道出门了,一来看看那几个不成器的帮众有没有好好干活,二来自然是打算寻个机会跑。
到了地儿,发现这群人起得更早。被翻乱的药材昨日整理了大半,今天是搬运工作。他到的时候,那群人正吭哧吭哧地把药捆好,往专门的马车上搬。
紫气帮的人喊他帮主,剩下的几位江湖人则面色不善。
纪宁双眼一扫,就看见鱼尾扇双手捧着一捆轻飘飘的药,王八一样的速度,一看就是在磨洋工。
他见了纪宁,尖声尖气道:“原来紫气帮帮主是个算命的,我看你这命算的可不准,该不会是个骗子吧?”
纪宁话里带笑:“我当日算你,必然有一番大作为,如今看我竟没有说错。为朝廷办事,给灾民搬药,难道不算大作为?”
鱼尾扇觉得他说的话,很不是那个味儿,想要辩驳时,又觉得句句在理。兀自憋了一会,道:“这……这自然是大作为!”
纪宁频频点头:“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搬药材这种事,辛苦一时,好处看不见!你双手摸了药材,增强免疫力,还能积德,以后能成仙的。简直稳赚不赔!”
鱼尾扇被他一通洗脑,信了个十成十,原本慢吞吞地挪,现在两手各提一捆药材,一溜烟地在马车与后院之间来回。
眼见着药材要被他一个人运完,紫气帮赶紧发挥好吃懒做的精神,放下了手中的工作。
朱本虎把手里的捆药递给鱼尾扇,大发慈悲道:“喏,你去。”
鱼尾扇接过紫气帮的活,左手提着修为,右手提着德行,一脸祥和地往马车跑。
冯辰枢走进院门,就听见鑫泉在找茬。
“纪帮主也是与我们一道进来的,光诓了鱼尾扇去搬药材,你怎么不干点活,积点德?”
他蹙眉。
接着是纪宁理直气壮的声音:“我缺德,积德的机会留给你啦!”
冯辰枢走近,先看见鱼尾扇,他一派喜气地干着活,仿佛马上就要飞升,鑫泉来者不善地看着纪宁。另一头,纪宁带着紫气帮众歪在墙头、坐在地上晒太阳,根本无暇理会他。
鑫泉一看王爷,认为是个能主持公道的人,连忙告状:“紫气帮帮主公然偷懒,难怪被江湖人看不起。”
冯辰枢等着看纪宁如何应对,他却无动于衷。
帮主虽然不要脸,背后的紫气帮众坐不住了,他们行走江湖多年,确实被人看不起,但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于情于理都必须挣一挣。
朱本虎跳起来:“横竖都是一起蹲大牢的人,谁也别瞧不起谁!”
鑫泉对此话发表意见:“呸!”
纪宁这时候缓缓地站起来,挡在朱本虎与鑫泉中间,一抬头,一抹脸,热泪盈眶道:“大家不要伤了和气!在狱中认识了鱼尾扇大善人、鑫泉大侠,是我的荣幸。待我出狱,一定要告诉世人,我们是出生入死的伙伴,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鑫泉被他恶心了一道:“谁是你兄弟!别把子辛门和紫气帮混为一谈。”
斗嘴间鱼尾扇以一己之力搬完了剩余的草药,这会子满面红光地在地上喘气,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热的。
纪宁见冯辰枢这个脸大的人来了,知道自己今天大约是逃不掉了。心里后悔方才不应该与他们做口舌之争,还是逃命要紧。若过几日,等紫气帮与自己一同释放,那怕是又要被架回去做帮主。
只听冯辰枢道:“衙门安排了纪帮主有别的活儿,大家不必互相猜忌。”
这话听着新鲜,纪宁可没听衙门说要他办什么事儿。
冯辰枢支使松萝留在这盯着嫌犯们,自带纪宁走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衙门,纪宁低着头,等着被安排。
冯辰枢问:“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纪宁当然知道,这阵子满街满城张的榜,问这一句岂不是多此一举:“明天焚药,七月初八。”
“那,今天是什么日子?”冯辰枢笑得一脸云白风清。
七月初七。
冯辰枢握着他的手腕往城外走:“我想要几棵新鲜竹子妆点一下行馆。”
纪宁的行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菽城之所以穷,地形占了一大半。位置虽然靠海,但与沙滩、浅海无缘,也就没有海产。出城走到尽头便是断壁,断壁下面海浪滔天。
而此城城周环山,交通运输多有不便,故平日里,出去的人多,进来的人少,城内常现荒凉之态。
今日他们俩,就要往城外的山上去。城周的山数十座,大多又陡又险,纪宁听见竹林,思来想去,只有紫气帮那座山还能爬一爬。
纪宁带路,两人远离人烟,到了山脚。刨去紫气帮这个因素,平心而论,这土坡的风景还是有点好,一阵一阵的风遇不到障碍,欢快地吹过,夏季的暑气因此消散不少。
“这是……东山?”冯辰枢问。
“对。”纪宁没好气:“听说以前不叫这个,紫气帮认为自己该有座配得上名字的山,因此改名作东山了。”
所幸他早想着要跑路,老穿人字拖不耐磨,买了双布履,正是脚上这双。否则两片叶子就来登山,得要痛死他不可。
他捡了根树枝子在手里,一边探路,一边往上走。
冯辰枢对他好奇得很,哪怕是昨天聊了一天,今天仍有问不完的话。
“你是帮主,为何不喜欢紫气帮?”
手里的树枝触到一块小石头,纪宁手腕用力,把它拨到一边,前方是松软的泥土。
他叹了口气,旋即这些藏在这一口浅浅的气息里面的事,都被风吹走了。
“我流浪了好久。”纪宁看看天,对自己的这个开头,产生了怀疑。
真的很久吗,在他的印象里,确实是漫长的日子无家可归。可细细数来,真正流浪从头至尾只有十几天。
“有一天,我看见有人在招工。他是紫气帮的吴纵,我知道名声不太好……”纪宁想了想,干脆跳过对紫气帮的形容:“总之,工作不等人。”
“吴纵又说,一天给一串钱,一共十天。我就屁颠颠地去了。”纪宁脸上的神色,像是自嘲:“到最后一天结薪的时候,出了点岔子。”
“没有发给你?”冯辰枢问。
“发了。”纪宁道:“十串钱,一个子儿都没有少。”
他踩踩脚下的土,不滑,才接着往上爬。爬上去之后回头伸手,把冯辰枢拉上来。
“结薪我们才第一次见到工头,工头当众说,一人一天三串钱,吴纵画了押,领了钱。”
“吴纵又拿出一张新的纸,要我们逐个去画押,每个人发十串钱,有人听完就开始闹。可吴纵说,介绍我们来的时候说的是一串钱,就只给一串钱。”
“也不能说是被骗了吧,就是心里不好受,三十串钱被中间商赚走二十串,谁还愿意老实干活呢。”
冯辰枢没料到是这样的情况,仔细一想,这个吴纵下手实在是狠,别人的辛苦钱,一黑黑走六成。
他发现自己总带着怜悯去看纪宁,但纪宁根本不需要其他人的同情。
纪宁的脸上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别那样看着我……能讲出来的故事,就已经是过去了。”
说罢,纪宁不再看他,草草地给故事结了尾:“我也想了个烂招,威胁吴纵,最后他把剩余的钱给我了。不过吴纵的条件也不好吃,是让我加入紫气帮,因为紫气帮人少,没人肯干活。”
这是他第一次听纪宁讲自己的故事,与大柳树下的童话故事不同,这个故事少了很多细节,少了一些波折,没有那些太戏剧化的情节。
他们已经到了山腰,山风刮得竹子沙沙作响,说书人纪宁站在风中,四周是金灿灿的暮霭,背景是青翠的竹林,一袭白衣的纪宁好像遗世的仙人。
冯辰枢觉得这一路极短,才在山脚,两句话就到了山腰,这暮色不知道为什么,比约定的来的要早,也许仙人能操纵时间。
他四顾,传闻真不是虚的,这地方虽然贫瘠,竹子长得极好,青翠而又挺拔。
纪宁只觉得今天的风比平日都大,在夏季这样的风很受欢迎。热了许多天的他十分想念空调,以至于每当起风就特别兴奋。
紫气帮全被抓了,东山上没有人,他难得地放下警惕,把脖子伸的很长,啊啊嗷嗷地叫。声音一出来,就被风卷走。
纪宁草草地系着马尾,全靠颜值撑起一头乱发。冯辰枢可不一样,底下的头发编成一小股一小股的辫子,缵到头顶一个冠。此时飘散的碎发糊在他脸上,用手拨开又被其他方向的风吹成爆炸头,头顶玉冠也几乎被吹飞。
小风怡情,大风让人措手不及。方才看着纪宁的诗情画意全没了,他在脸上抹了一把,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何形状,难不难看,纪宁会不会嫌弃。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风太大,看不清。”
纪宁却不在意,笑着说:“风也是千里迢迢来这里的呢。”
冯辰枢跟着笑起来。
纪宁跑到竹林一隅,翻找着什么,紫气帮经常来这里祸害竹林,伐木用具一应俱全。他扛着小锯子从竹子中钻出来,作出个鲁夫的样子:“小王爷,看上哪棵就说,我来给你砍。”
冯辰枢真就背着手在竹林里转,神色态度颇为认真,转了好一会还没挑中哪棵满意的竹子。
纪宁觉得锯子压得肩膀酸,可见摆POSE也是个体力活,他把锯子放下,冯辰枢还没选好。他干脆在地上坐着等,神游了好几轮,抬头看冯辰枢依然在竹子里逡巡,有时看看竹子,有时看看自己。
纪宁朝他的方向喊:“还没选好吗?选王妃都要不了这么久吧?”
冯辰枢乐了,两步走上来,指指纪宁:“那我选这个。”
纪宁摇头:“砍不得,会死人。”
冯辰枢太过磨叽,纪宁随便砍了几棵竹子。又钻回竹林里的营寨,顺了点紫气帮的米和食材,就地生起火来。
不一会,就闻见食物的香气,冯辰枢才想起好歹乞巧是个节,自己竟然一顿饭也没吃。
看纪宁也好不到哪里去,摩拳擦掌地候在火堆边。
他就地取材,劈开竹子做碗,甚至磨了两双筷子。取来山泉水,烧了两份竹筒饭。没有肉类,米里面混了点糙米和豆子,借着竹叶的清香,竟也不觉得寡淡。
冯辰枢太饿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狼吞虎咽有了真实的体验。
昼夜交替的时候,上弦月已经挂在天幕中,夕阳还没完全沉没入海。
没人说话的时候,只有呼啸的风声。
纪宁怀抱着一棵小小的竹子,冯辰枢在前头走。
“纪宁,”冯辰枢问:“下山还远吗?”
纪宁忙着料理怀里的竹子,这竹子竖着抱不动,拖着怕坏了,着实是个累赘。又想起此行正是这小王爷说要伐个木,可这会下山太晚,哪还赶得上过节。
“不远不近。”他望着山下的人烟。
冯辰枢昨晚没睡好,精力差一截,本来走在前面,很快就落到了纪宁身后。纪宁扛着竹子,又怕砸到身后的人,走得畏畏缩缩。
“纪宁,”冯辰枢的声音自脑后响起:“你还在吗?”
“在。”纪宁也不想多说话,把力气留着对付竹子。
下山比上山要快许多,但是黄昏消散的速度要比人的一双腿更快,就像一盏灯,在他们行进的过程中终于枯竭,再也挤不出一丝光。
“纪宁。”冯辰枢又唤。
纪宁缺德地没有出声,干脆不回答他。
“纪宁?”隔了一会,冯辰枢换了个语气。
纪宁心里直犯嘀咕,我不是在这里吗,又不会隐身。
冯辰枢低着头,自言自语道:“没什么,就是叫叫你”
一个念头一转,就从嘴里漏了出来,他道:“王爷,你是不是怕黑啊?”
冯辰枢听见纪宁的回应,笑出了声,他义正言辞道:“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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