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宁打算到锦城边就弃车,或买辆不显眼的继续走,或看情况在锦城住上一阵。
菽城到锦城,不到三百里路,他天未亮出发,也不知道马车时速多少公里,纪宁在心里嘀咕。以前听人说,马不停蹄地走,半日间就能到。
说是在赶路,到底是初次上路的新手,哪怕路上没人,没有交规,纪宁还是觉得不要超速的好。
他坐在马车前缘,自己驾车。出于小偷的心理,他觉得要是能进车里藏着就安全了,富贵人家的马车就是不一样,比他坐过的驴车牛车都要平稳,具体表现在跑在石头路上也不觉得颠簸。
前头是营养良好的两匹马,虽然马都是那几个颜色,纪宁仍能看出它们俩气色挺好,不仅毛色均匀,浑身上下的肌肉线条非常优美,昭示着它们的优良出身。一跑起来,浑圆的马屁股在纪宁眼前晃。
此时月光毫不吝啬地晒在马屁股上,把它们映成两轮毛光水滑的满月,每一根马毛都争相反射月光。
山多的地方越多树林,山脚与山脚层叠之处,树林连成一大片。马车从两座山的缺口钻进去,在小路上穿行,身遭是一成不变的风景。夜路吞噬人的精神,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就像永无止境的深渊。
卷了一天的狂风被马蹄甩在了身后,自从他钻进这片树林,就觉得时间都停滞了下来。层叠的树叶在这片土地的上方加了盖,空气闷闷的。
纪宁的心没来由地乱跳,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是袖子里藏着所有的银票,也许是长久的部署终于让他逃离紫气帮,也许是树林尽头的锦城有他向往的新生活,或者是到了明早就是全新的一天。
无人分享这份喜悦,也不影响他小小地兴奋着,只要捱过这漫长的、最后一个夜晚。
夜路上没有耐性地数着数,六十次是一分钟,六十个六十是一个小时,夏季天黑是晚一点,天亮也要早些,大约还要等五六个小时。
有时候是出声“……五十九、六十。一、二……”
偶尔忘了张口,在心里默念。
等到再开口说话,就容易数错:“二十三,二十四,四十一。”
有些东西渗透在生活里,习惯了以后就无法察觉它的可贵。于是在没有手表的时光里,纪宁只能用笨办法计时。另一个副作用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好像越数,时间过得越慢。
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归于寂静。
整个人溶在夜色里,太过安静的空气让他不安,就连呼吸发出的细微动静都显得突兀。
当然,有些声音,也一定得在这样的环境下才能听得见。
细小的树枝被折断的声音,透过稀薄的空气传来,还有树顶被惊扰,树叶之间扑簌簌的摩擦声。
他饶有兴致地听了一会,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风被隔绝在外,那些细枝末节的声音,显然不是调皮的风拂过树林折断了枝。纪宁不快不慢地驾着车,这些细碎的声音不远不近地持续着。
就好像以自己为圆心,画了个圆似的。
纪宁越听越觉得有人跟着自己,不敢加速,但也不敢停下,目不斜视地赶路,假装一无所察。
两方在这静谧的空气中僵持了一会,一个走,一个追。
他心底粗略过了一遍,推测来人是谁。紫气帮还被关着,追不上来。江湖上得罪的人几许,未必知道他的行踪。如此想来,倒有可能是官府的人,发现丢了车来追。
纪宁抬手,鞭子落在马背上,马儿发出嘶鸣,载着他笔直往前冲。
原来跑得快了,再好的车都会震得屁股疼。纪宁想。
有时候逃避虽然不可耻但也没用。比如破风的鞭响惊动了马儿,也直接引出树丛中的人。马儿被截停,逃跑计划宣告中止。
呼啦啦,是衣袂的声音。
嗖,唰,是有人轻功落地。
马车边瞬息落下五个成年男子,身材魁梧,着夜行衣,黑巾覆面,五双一样冰冷的眸子在夜色下齐齐盯着纪宁,有两位手持匕首,他们逼停了马车,一步一步将纪宁围紧。
像狼,像蛇,像蝙蝠,却是人。
纪宁的表情,从害怕,到惊愕,突然变得一脸尴尬。
走夜路真的会遇上打劫,打劫必穿夜行衣,电视剧诚不欺我。
看着面前仿佛复制粘贴的黑衣人,凶暴的眼神不像是假的。可这也……太土了吧,穿上这身衣服,仿佛头上就写了“我是配角”四个字。
不过很快,纪宁就笑不出来了。
“你笑什么?”为首的黑衣人没急着动手,一步一步往前走,和他搭起话来。
纪宁迅速在心里给自己安了个新的人设,在此刻,他只是个遇上剪径的无辜车夫,老实巴交地与这些黑衣人交涉。
“对不住对不住,”为了给江洋大盗留点面子,他收敛起表情,摆出点敬意:“各位好汉,是不是找错人了啊,我一介车夫,没有钱,我们主人也不在。”
说着,他颇有诚意地撩开身后的帘子,车内如他所言,空无一人。
黑衣人果然斜眼往车里看了看,这并不能停住他的脚步。他走一步,问一句:“你的主人是谁?”
纪宁等的就是这一句,与冯辰枢来往这么多天,是时候借着他的名号狐假虎威一趟了!
他讳莫如深地说:“大侠,你看了这车的纹样,还不知道是谁吗。”
照计划,说完这句话,对方若能认出这是皇室的车,胆子小的就会退了。认不出也不要紧,起码能从形势上震慑一下对方。
黑衣人闻言停下,面罩下发出咯啦咯啦的声音,叫纪宁汗毛倒竖。
这人……在磨牙。
黑衣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纪宁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别怕,迎着眼神看上去。
说谎的时候看着对方,对方才会相信。
与人对视需要沉住气,一、二……纪宁再次在心里数数,强迫自己不要露怯。
数了七个字,黑衣人开口道:“我认得。”
刹那间,周围的四个黑衣人同他一齐瞬身过来,会武功的人身法是好些,纪宁看不清他们动作的轨迹,直接被拉近到无法逃跑的距离,一股劲浪在空中爆破,闷热的空气都带上了杀气。
也许这就是内功吧。
纪宁甚至不知道是谁出的手,认命地闭上眼睛,昏死过去。
终究是走不出这树林了。
失去意识前,他听见为首的那位低声说:“找的就是这纹样。”
口中呛出一口血来,纪宁从马车上摔下,车轮碰伤了额角,脸上沾满了血。
为首的人把一滩烂泥似的纪宁从车底踢出来,站在一边下命令,“搜。”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掏纪宁随身的东西,另外两个人在车上翻。
车上的两个黑衣人一无所获,纪宁身上倒真的翻出各种东西来。不一会纪宁的衣襟袖口都被摸干净,怀里的药囊,腰带里的银票,袖子里的各样小玩意儿,统统摊在黑衣人眼前。
他蹲在地上一样一样地看,先把那一大扎银票放回纪宁衣服里。
随后他被一个小匣子吸引了目光,按住两侧,匣子弹开。
“还有这种兴味。”他避之不及,把胭脂和眉粉塞回纪宁袖子里。
一名下属道:“奇了,穿得寒酸又没随从,说是他都没有人信。”
黑衣人首领捏起那个墨色药囊,布料是冰凉的丝绸,上面绣了只蜻蜓,翠玉的珠子垂在系线两头,他把珠子捏起来对准月亮,月光透过玉石,隐约看见里面的刻字。
“是他。”
他极细心,地上散落的东西一件一件回到纪宁身上,唯独被收走了药囊。
做完这些,他五指扣住纪宁右手,“喝”地一声。
“你到了那边,得保佑雇主,多亏他交待,才给你留个全尸。”
身边的人闻声,知道是将此人的经脉震碎,踏着轻功,嗖一声四散。
初升的晨曦逐渐穿透头顶厚实的树叶,也照在马屁股上。马毛听话地变了色,从银屁股变成金屁股,天亮了。
两个男子沿着纪宁的来路到达此处,一个人上前查看马匹,一个人蹲下探纪宁的鼻息。
他们脚程极快,因此被松萝派来追查马车的下落。即便如此,留在东山下的车辙经过一夜,变得难以辨认,摸索着走到此处,也颇费了一些功夫。追上了新鲜的脚印,就看到林中人仰马翻的场景。
来人把纪宁翻过来,只见一脸的血,大着胆子捏了捏他的手腕,摸不出有没有脉搏,他口中念了句打扰,轻轻地把纪宁放回地面,好像这样做,自己就不曾碰过这具尸体。
另一人背对着他,查过马匹无事,便转身来看同伴,见了地上的血人,也害怕得不行,挪到同伴旁边。
两个人互相靠近,肩膀触着肩膀。随后发现哪怕和同伴站得很近,勇气也不会凭空增加,只好互相搀扶着,盯着地上的人。好像一眨眼,那具血人就会活过来,跳起来似的。
既不敢去碰,又不敢一走了之,两人脑袋空空,得在原地站了一炷香的时间,开始打商量。
“这应该就是偷车贼,活该。”
“那我们……松萝大人吩咐过,应当把他带回去,偷王爷的车是大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带?怎么带?那你把他抬到车上。”
“我不抬。”
“你抬。”
两人都认为偷马贼遭不测死了,却又害怕谈话被他听到似的,就连互推责任都用耳语的音量。
不能让血污脏了王爷的车厢,两人掏出一块大布,把地上尸首给裹了。随后一人抬胳膊,一人抬腿,打算把这偷马贼运回衙门去。
方才去查看马匹的那位,这会子抬着偷马贼的胳膊,手上这具躯体轻飘飘的,不像平时听说的死后会变重、变硬。
他大着胆子摸了摸露在布外面的几根手指,突然道:“哎,这身体还温着呢?”
同伴连看都不愿看:“他只是还没凉透,刚刚我去摸,脉搏都没啦!”
他这会子,仗着已经摸过死人,胆子反而长大了点。情况反正不会比这更糟,也不管敬不敬死者了,索性又把偷车贼平放在地上,趴在他脸上,用手指去扒他的眼睛。
“你干嘛啊,晦气啊。”同伴站在偷车贼脚边朝他喊。
眼珠子还在。
“活的,活的。”他一迭声喊。
同伴铁青的脸也恢复了血色,两人一同扒着纪宁的眼珠子瞧,瞳孔没散,确实算是活捉。
胆子大点的那个,把纪宁放到车上,回头道:“你回菽城跟王爷,还有松萝大人报告。”
“那你呢?”
他自己也爬上马车:“这里离锦城还近些,我送这个小贼去寻大夫,把命吊着。”
“给贼治什么病啊。”
“他要死也得等王爷给他定了罪才能死。”
同伴一想,竟觉得有几分道理,两人便在此作别,分头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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