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恢复的时候,眼睛没法聚焦,睁眼闭眼都是一抹黑,用力地闭上再睁开,终于相信,原来不是自己的打开方式不对,是真的天黑。
记忆像断了线的网路电影,空了一会,仿佛每一个不小心醒转的午夜,黑暗天生给人带来茫然。
随之衔接上了,昏迷前发生的事情,断点续传似的涌进脑中。
纪宁霎时警觉起来,黑衣人!
不知道他们走了没有,在没有弄清楚周围情况之前,他情愿保持一个姿势安安静静地躺着。
举头看不见月光,是被带进了更深的树林,还是在洞穴里,在地底?
万一迷路可就难办了。
心脏在胸腔砰砰作响,它跳得太快,回音里夹带了好些句子,它们揉在一起,同时发出声音,那是从未听到过的嘈杂的耳鸣。太过安静的四周把断断续续的耳鸣串成一条线,每一条词句都好像在耳边被朗诵者冠以丰满的颜色。
理智的声音在说没时间了,得先弄明白现状,纪宁听不见它,它被湮没在过快的心率里。脊椎骨在叫着害怕,血小板把后悔运输到他的四肢百骸,有崩溃的声音在回响,千方百计地活下去最后还是难逃一死。
纪宁想努力让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平静一点,这对他来说太难了。至今为止他所经历过的混乱,不过是物理试卷上用错了公式,最深的委屈,也不过是被吴纵骗了几串血汗钱。
在承受过超出认知范围的痛楚与恐怖之后,在这黑暗中,他突然对过去感到释怀。
他又开始数数,这次是在心里默念,从一开始数到六十。中途还能岔开心思去估摸,数到天亮的话,运气好可能只要数三千六百下,运气不好可能要数几万下。
七百多的时候,心跳慢慢地平复节奏,不再以过快的速度给纪宁制造心悸。
耳边那持续的尖声也停止了。
纪宁心满意足,毕竟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他找回了自己。
身边出现了一个声音。
不是出现,是它一直都在,纪宁平息了混乱,刚听见。
是除了自己以外,另一道呼吸声。气息平稳又绵长,应该有是什么人睡在那里。
不知身份,不敢妄动。
对方也没含糊,开口报家门。
“……肉……我房里还有……”他嚼着红烧空气,齿缝间挤出几句梦呓。
这声音纪宁认识,是松萝。
虽然一直对冯辰枢避之唯恐不及,但听见松萝声音的时候,纪宁心中抑制不住的狂喜,自己安全了。
他松了一口气,突然为方才自己的慌张感到不好意思,五感同时涌了上来,身上的每一寸皮都在痛,而且他热的一塌糊涂,又渴得要死。
松萝明显是被大王派来巡视自己的,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他便动起使唤松萝的心思。
喉咙太干,发不出声音,想喝水得弄出点动静,他才察觉一身的肌肉都没力气,右手像是有千斤重,抬不起来。
方才刻意地让自己别动,现在却发现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动,纪宁急得一双眼睛咕噜噜乱转,上下左右都是一样的黑。
他遗憾地想,眼睛怎么就转不出声音呢。
这种在睡梦中无法醒来的感觉是……鬼压床!
听说鬼压床的时候,先试着动脚趾,随后全身都能恢复。纪宁用力绷紧脚尖,两手也没闲着,把力气都往指尖集中。他憋着一口气,一心一意地绷脚尖。
一阵电流,自脚掌心到小腿肚蹿上来,疼痛像是在黑暗中撕开一道口子,他终于“哇”地叫出来。
随后他就能动了。
小腿抽筋了,他妄图从床上坐起来。这动作对他来说幅度太大,前胸和后背一齐抗议起来。
“嘶!”小声吸凉气。
纪宁突然理解了码头边纤夫为什么边喊边干活,好像喊出来真的能恢复一些力气,他一边嗷嗷叫唤,一边战战兢兢地动了动小腿和背部的肌肉。
他没再做多余的动作,攒了一会力气,伸手去摸腰带和袖口,摸不太真切,银票和家当好像都不在了。
没让纪宁失望,松萝被他的动静催了起来。
松萝趴在桌子上睡,听见声音,连滚带爬地点了火,手里托着灯盏往床上照。他迷茫的双眼对上纪宁期许的眸子,露出了有点紧张的神情。
随后,他做了一个让纪宁永生难忘的举动。
松萝伸手,虔诚地把纪宁的眼睛抹上。
嗓子干得说不出话来,但并不影响纪宁怒向胆边生,眼前的手一离开,他就继续把一双眼睛鼓出来,持之以恒地瞪着松萝。
松萝见状更害怕了,抬起颤抖的手,伸到纪宁鼻子下面,气的纪宁哼出一口大气。
“他醒了!”
丢下这几个字就往外跑,支离破碎的话隐没在门外的黑暗中。纪宁若有所思地看着敞开的门,脑袋里登时冒出了几个问号,这是哪儿?松萝为什么会在?有吃的吗?
没让他等太久,松萝带回了两个人,一个提着药箱,看起来大夫模样,另一个则是纪宁耳熟能详的冯辰枢,穿得没平时花哨,浑身上下浅葱色。
冯辰枢一脸沉痛地看着自己,纪宁也一脸沉痛地看着他。
纪宁此刻的想法是,偷车的事败露了。
但冯辰枢没问他车的事情,大夫先走到床边,来摸纪宁的脉,完后又翻纪宁的眼皮,问他记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有哪里痛没有。
纪宁气结,张了张嘴,他要是能说话,早就说了,还由着这几个人在床边站成一个等边三角形来围观自己吗?
他不知道自己这模样在旁人眼中看起来虚弱极了,一直站在后面的冯辰枢走上来,使了点力气把他扶起来,喂他喝了水。
纪宁软软地靠在床边:“记得,上辈子的事都还记得。”
一张口他自己都惊了,这岂是气若游丝能形容的,声音轻的简直像是幻听。大夫把耳朵凑得很近,大约只听见了他后半句话。
纪宁也不想重复了,每说一个字,空气的微小震动都在他的肺里面引发一串爆炸,敲锣打鼓地疼。
大夫正色道:“公子,中元节不要开这种玩笑。”
纪宁一听,喜上眉梢:“正是中元节才要跟你讲前世今生,平时哪有这氛围。”
大夫不理他,自去桌边写药方。
他吃力地扭头,看冯辰枢。对方果然一直在看着他,显然听见了这句俏皮话。但他没有笑,甚至没给反应,只是眉头紧锁地看着自己。
纪宁突然想起,他给冯辰枢讲故事的那天正是七月初七,怎么就到了中元节呢。
松萝跟大夫去抓药,冯辰枢迟疑着,在床边踱步。他想坐下,又觉得站着好些。
“你坐不坐?屁股要伸不伸的。”纪宁嫌弃他,忍着周身的难受跟他说话。
冯辰枢半截屁股沾在床边,四舍五入等于坐了,两人表情都不怎么好看,小王爷先开了口:“你有哪里痛没有?”
纪宁道:“不痛。”
可能是靠在床头消耗了力气,可能是几天没吃饭的缘故,两个字说完他又有点神游的迹象,冯辰枢的嘴巴一开一合,纪宁却听不清,脸和耳朵都滚烫,身体却感觉冷。
他还想解释一下偷车的问题,认个罪,随后意识就游离了,再次昏睡过去。
前头睡饱了,这次没昏多久,纪宁几个时辰后就醒了,周身疼痛减轻不少。
冯辰枢和松萝,一个趴在他床边睡着,一个趴在桌上睡着。纪宁去戳冯辰枢摆在床边的脸,软乎乎,暖洋洋的。
这人怎么找到自己的?
戳了好几下,冯辰枢才舍得从梦里张开眼睛,一双眸子里装着清晨未散的雾气,湿漉漉的。
随后纪宁就被他巨大的黑眼圈吓了一跳。
那天这人的眼下就有点青,现在他一觉睡醒,脸色难看得快要追的上丧尸了。
纪宁没忍住:“年轻人要多休息啊。”顺手去摸他的额头,摸起来倒不觉得热。
冯辰枢撑起上半身,也去探摸纪宁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纪宁骤然想起昨晚要说的话,脖子一梗:“我有罪,我偷了车,既然被捕了,先把车还你……车呢?”
随后想起,这分明是在室内,两匹马一辆车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纪宁开始冒虚汗:“王爷的车我可赔不起。”
对方才闷闷地开口:“无妨,车回去了。”
纪宁一脸了然,仿佛事情前后都串联起来了:“那些人是来找车的吧?他们追的可真快,我没跑出几里路呢。”
没有得到回应,纪宁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认罪态度不够端正,也不顾身上哪里都不舒服,挣扎着下床,光脚站在地上,给冯辰枢鞠躬行礼。
冯辰枢是没想到,纪宁提到的第一件事竟是车,表情有点复杂地看着他。
这个人行骗盗窃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认罪伏法又来得特别干脆。
“我又不是来治你罪的。”冯辰枢坐在床沿,把纪宁拉回榻上:“我是来找你的。”
原来那日冯辰枢在衙门,先是致力于为纪宁遮掩,说两人是在山边走散了。等回到行馆,他提着一颗心,摸到纪宁房间。
柜子里的小包袱还在,可也只剩下了包袱皮。里面曾经装着的东西都不翼而飞,不知道是纪宁出门前就带着了,还是回头折返来拿的。
过了正午,松萝派去寻车的手下折返回来,说了在树林中的际遇,两人既寻着了车,又生擒了盗车贼。
也许是为了邀功,他把自己讲得威猛异常,说两人已经把身着素衣布履的盗车贼打得不省人事,现在锦城听候发落。
细问盗车贼的长相,手下一通描述,生生刻画出一个他万分熟悉的身影。他越说,小王爷的脸色就越难看。
“我辞了栾大人和柳太医,就说自己先回京了。”
在东山那晚,冯辰枢沾了露水,从衙门回来就发低烧。柳太医让他清净休息几天,可躺在病榻上的冯辰枢听说纪宁受了伤,登时要走,柳太医拦也拦不住,给他喝了一帖发汗药。
即便如此,冯辰枢在锦城,日日忧心,得不到休息。头几天是怕纪宁醒不过来,后几天是怕纪宁直接死了。
纪宁听完,认真分析:“原来是碰上打劫的了。”
听到他已经被运到锦城来,没有被送回菽城去,他的心情很好。这就像是遭遇劫难后老天给他的小小慰籍,他可以从锦城重新开始,霎时间脑袋里写满了“我的未来我做主”。
冯辰枢在他身侧,阴恻恻地:“人,我已经在查了。”
他细问当晚的情形,人数有多少,说了些什么,使什么样的工夫。
怎么挨的打,纪宁不知道,他只记得有五个人,自己想抖个机灵骗他们,没骗过去。
冯辰枢问的越来越琐碎,纪宁对这话题提不起兴趣,他靠在枕头上打哈欠:“打个劫而已,也不会下狠手。他们把我打晕,无谓再去追究,就当我运气不好。”
“你倒是看得开。”
纪宁一笑,昨晚才醒来的时候,他身子虽然重,头脑却清明,一下子就想开了。银票丢了没关系,只要还活着就行。
“人总有倒霉的时候嘛。”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钱和家当都可以再攒,我又不会每回都碰上人要打我。”
冯辰枢突然急了:“如果他们要你的命呢!”
他伸手去够纪宁的手腕:“你送过来的时候,身子都僵了……”
纪宁试图把手腕抽出来,他想说他现在不是醒了吗,奈何对方拽得很紧,好像一撒手纪宁又会走。
“不是打你,是真的想要你的命。”
那日纪宁的脸看着吓人,脸上的血都是自口中吐出,周身不见外伤,松萝的手下把他放在客栈,躺在被子里好久都没捂醒。
柳太医公事未完,在菽城出不来,冯辰枢一来,赶跑了原先的郎中,请来锦城最好的几位大夫。大夫一摸上脉,就放下手来,好像纪宁的脉搏烫手似的,光摇头。冯辰枢把他们全部轰走,打算把柳太医接过来。
走在最后的是一位钟姓大夫,眼力极好,冯辰枢衣着不凡,姿容脱俗,必须赚他一笔。又寻思纪宁也不是救不活,胆子反而大起来,脱了队伍来寻冯辰枢。
钟大夫想赚钱,不能开口就说自己能治。他先给这个能话事的少爷上眼药:“少爷好,床上这位公子眼看着要死了,不如让我试试手,治不好就是他命不好,可不能怪我。”
钟大夫医术不差,只是每每遇上病人,总喜欢先把人说死,再把人医好,经他治疗的人,个个都觉得九死一生,感恩戴德呢。
他故技重施,说完话就观察冯辰枢的脸色。
小王爷一路赶来,烧的头晕目眩,原本见这位大夫特意留下来,对他心有感激,结果此人开口要死,闭口试手的,他热切的眸子登时冷了。
随从得到授意,左右夹击,拘住了钟大夫,钟大夫没料到对方不仅不给机会,还直接制住了他,连忙仰着脖子叫:“我与你好好地打商量,你动手干什么!”
冯辰枢只说理,不与他比声高:“照这样说,如果今日钟大夫回不去,也是命不好。”
钟大夫那能想到斯文人行事如此乖戾?两肩挣扎之际,额上冷汗淌下来,嘴上喊:“别杀我……我,我能治他!”
那位年纪轻轻的少爷长得极好看,说话却不带温度:“哦?刚才这么说,你还值点钱,现在不必了。”
“你医得,别人也医得。”他兴味阑珊地说:“我何不选个说话好听的。”
他转身欲走,钟大夫生怕今日命陨,扑在地上,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自顾自地喊起来:“他中了两种武功,死的比较快!你再去请别的大夫也来不及了!”
饶是这种时候,说话依然难听。
终于信了这是他钟大夫的个人风格,命他去治。
冯辰枢没把这段糟心插曲告诉纪宁,只挑了重要的说。
“你那晚,是不是挨了两下。第一下……”
纪宁笑:“你怎么这么看得起我?我挨了一下就昏到现在,来两下就能表演当场死亡。”
“你身上的伤,是分两次造成的,所使的内功也不同。”
纪宁倒吸一口凉气:“意思是他打晕了我,还要补刀。”
冯辰枢与他说来龙去脉:“大夫说,你中的是极深厚的内力,普通人,哪怕是有一定内功根基的,中了这一下,必然重伤。第二招,是至臻至纯的真气,直接自你的手掌灌入……”
他把纪宁的手指掰开,食指指尖轻点纪宁的掌心。
指尖划过有点痒,他笑着缩手。
“真气沿着你的血液走,震断你的经脉。内力越深厚者,所受的伤越重。”
纪宁对这些武侠小说里才有的名词,无法产生代入感。仿佛听的是武侠广播剧,受伤的也不是自己。
他有点尴尬地说:“请问你说的是不是别人的故事?毕竟我一点内力也没有。”
冯辰枢点头:“所幸你没有内力,所以真气注入的时候,打到的不是你的经脉,而是第一招留在你体内残余。两股内力互相冲撞化解,所以……”
纪宁的嘴夸张地张成了一个圈:“所以才救得活?”
“是。”冯辰枢温柔地笑:“还好还有救。”
受害人姑且听懂了,大约就是黑衣人用魔法大招打了麻瓜,麻瓜甚至无法对魔法产生反应的尴尬桥段。
“不过,你确实受了伤,钟大夫给你梳理了经脉,你还是睡了六天。”
纪宁在心里算,自己是不是又欠了这个人一次。自从认识以来,骗的、偷的、抢的,积了好大一笔了吧。
“他们说,就这么睡了……不醒,也是有的。”
自己一个人,醒不醒,又有谁在意呢。
“我不怕你不醒,我有别的法子呢。”这个人好像听得见纪宁在想什么似的,低声细语。
纪宁眼眶莫名地有点酸。
一直不愿意接受冯辰枢的好意,连骗带抢,每一次他都怕那是最后一次。
就像是一匹被人收养的小野猫,吃饭的时候总是狼吞虎咽,把肚子塞得满满的,因为他不相信吃完这一顿,还会有下一顿。
他把眼睛张大一点,好让多余的眼泪别真的滴下来。
手腕上的禁锢松了下来,纪宁在冯辰枢的手离开那一刻觉得有点失温。
他关上门,拿出一个小小锦盒,里面装着某个纪宁无比眼熟的东西。
“我本来准备,中元节你还不醒,就用这棵奇草喂你。”
冯辰枢笃定地说:“小地方的大夫势必没什么好药,不过你别怕,吃了这个就能健壮。”
纪宁所有的感激、悸动,在看到飞凤菖蒲的那一刻收了回去。他开始感激自己恢复力强,凭借一己之力在中元节之前醒了过来,否则就要吃那棵自己剪成凤凰还涂上颜料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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