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装傻这种事，习惯了就不太难。

比如纪宁现在必须被动地装傻：“这是什么？”

冯辰枢老实交代：“这是皇兄命我寻的奇药，也就是……菽城那帮人在夺的那棵草。”

多亏他没有喂自己吃这个，纪宁点头：“我醒得好，给你省点。”

“宝物哪里寻得完，还是你要紧。”冯辰枢兀自肉麻起来。

纪宁的内心飘着许多六：拿来骗紫气帮的野草，骗到皇上头上不说，还拐了个愿意给自己花钱的二傻子。

二傻子再次摸他的额头：“烧退了就好了。”

松萝端着水盆子从外面进来，方才这两个人一个怒吼一个吃惊，把他从梦里吵起来，他像老妈子似的打了三次洗脸水，又逐个去查看自家王爷和王爷的心上人。

他右手放在王爷额前，滚烫。左手伸到纪宁头顶，也是滚烫。

“你摸得出个鬼。”他把冯辰枢从纪宁身边拖开。

松萝对纪宁很是不客气，瞪着纪宁说：“你俩不要坐在一处，你发烧过给他，他又过给你，哪里就能好了呢。”

纪宁目瞪口呆，自己是外伤导致的发烧，这也会传染吗。

古代人显然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他没打算争辩，默默地躺平，装作一具尸体，待松萝放松警惕，就作势要扑冯辰枢。

门上“扣扣”两声，一个娇小的姑娘提着匣子推门，正看见纪宁从床上一跃而起。

小姑娘比桌子高不了多少，头顶两个髻，纪宁看见她，就有点想吃拉面。

她像是没料到纪宁正醒着，怯怯地在门口止步，眼睛停在纪宁身上。

此人长得十分投机，怎么好看怎么长。

冯辰枢第一次见他，也是这般眼直。但他自己看了够本，却不太愿意别人打量纪宁，出声打断小姑娘的目光。

“这位是钟家小姐，钟逸乐。”他介绍起来。

先前听说是一名钟大夫救了自己，原来是个可爱的女孩子，纪宁三步两步贴到钟逸乐脸前，大呼恩人。

前几日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钟逸乐来了几次，偷偷地瞧过。他长得精致，病中的苍白把他衬得出尘脱俗。

哪能料到这位画中仙，醒了以后是这幅阵仗，钟逸乐连连后退：“不，不是我。”

纪宁把脸贴得更近了，疑惑地抬眼。

小姑娘一手捂着嘴，把匣子挡在身前，企图拉开与纪宁之间的距离：“钟大夫是我爹！”

“你别吓唬她。”尽管这么说，冯辰枢只在旁边动嘴皮子，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

松萝挺身而出，接过钟逸乐手上的匣子。

揭开覆在上面的盖，下面是一层温热的湿布，再打开，是两个圆圆的小盅，浓厚的药气从炖盅边缘渗出来。

“你睡着的这些日子，钟小姐每天来给你送药，”冯辰枢乐得担当旁白：“应该谢谢她。”

纪宁眼睛里闪着星，再次逼近钟逸乐，惊得她在小小客房里再次跑起来，左脚踩上右脚。

“辰哥哥……”钟逸乐一张苦瓜脸对着冯辰枢，好像是怪他把纪宁逗得更凶了。

纪宁闹了一会，在桌子旁边坐下，问是不是该吃药了。

钟逸乐不敢走过来，远着他说：“先喝那碗黑的，再喝那碗清的。”

他伸手把两个瓷盅盖子都掀开，像爆破了两颗药味炸弹，熏了个满屋。果真是颜色不同的汤药，闻起来一样刺鼻。他捧着这两碗苦臭，觉得如果有火星子，应该会顺着这气味烧起来。

他想问这药真的是人喝的？室内其余三个人不为所动，只把脸朝着他。冯辰枢前几日给纪宁喂药，被熏得入了味，今天只想看纪宁自己喝。

他捏着鼻子喝第一碗，这药苦中带着辣，辣里面还带点臭，难喝的简直要上税。

他闻闻另一帖药，刺鼻之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喘着气趴在桌面，喝第二碗之前，必须休息一下，以防被这药直接带走。

钟逸乐小步凑上来，拉开匣子的隔层，下面另有一条帕子盖着，揭开是个玉盅。

纪宁大惊：“怎么还有？”

“这是辰哥哥的。”小姑娘把玉盅捧出来，冯辰枢在纪宁旁边坐了。

“啊哈。”不止自己一个人受罪，纪宁心里平衡，等着看小王爷被毒害。

冯辰枢浅浅舀了一勺，先试温度，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纪宁心生疑惑，怕是没尝出味道来。

眼见着小王爷把面前的药，一勺一勺地往嘴里舀，玉盅见底，也看不出他脸上有一个苦字。

这小子这么能忍？反过来一想，看他的样子，倒不像在忍耐的样子。

纪宁去夺他的盅：“给我尝一口。”

冯辰枢把盅拿回来：“要什么没给你？偏生要别人的药。”

纪宁趁着对方拿盅的当儿，又去夺他的匙子。这回让他得了手，冯辰枢护得住碗，护不住勺，眼睁睁地看着纪宁伸出舌头。

在他的匙羹上，呲溜一舔。

这一舌头好比舔在冯辰枢脸上，臊得他从脖子根红到了耳朵尖。

“甜的？”纪宁像是不甘心，又像是不相信，巴巴儿又舔了一下那柄玉匙。

匙子上残留的甜味舔不到第二下，嘴里又泛起那股又苦又辣的药。

“都是发烧，他怎么是甜的？”他面朝钟逸乐。

钟逸乐没见过吃药还挑口味的，回答起来就没好气：“谁还给你特意选难吃的不成？纪公子体内有外人的真气，长久会亏损身体，我爹开了辛辣的药，把那两道内力激出来才能好。”

“那他呢？”

钟逸乐叹气：“辰哥哥是弱症积起来的烧，要用温和的药慢慢地补。”

纪宁点头：“那我这碗——”他指指那碗清的：“能调点糖进去吗？”

小姑娘铁面无私：“不能。”

纪宁闻声而倒。

这头很不让人省心，钟逸乐不让他往药里面加糖，他便从自己碗里舀起一勺苦药，往冯辰枢碗里盛，嘴里说着众生平等，恶毒的表情无异于一个后妈。

“药不能乱吃。”冯辰枢掩住炖盅，无力地反抗。

纪宁与他讲道理：“不妨事。我尝了你的药，已经是吃错了药，如今你也吃一吃我的药，功过相抵，福寿安康。”

钟逸乐拽不动纪宁，叫冯辰枢别喝，后者已经红着脸，把头埋在药盅里，手里拿着那柄被纪宁舔过的勺子，顺从地喝掺过药的药。

她抵住额头，觉得日子愈发难过。

喝完第二碗药，这个魔头不再发疯，众人以为此药有平心静气的功效，让纪宁一喝就老实了。

其实纪宁只是被苦怕了，那怪味好像会流动似的，沿着嘴巴往鼻子上冲，闭上嘴还好，略一张嘴想说点什么，就呛得他呼吸困难，喉咙里也烧得慌，卡着鱼刺一样，只能梗着脖子坐着。

钟逸乐仍不太愿意和纪宁接触，从围兜里摸出一个纸包给他，收拾了桌面的几个盅，趁纪宁不能言语，加紧溜了。

来的时候看仙子似的憧憬，走的时候躲魔鬼一样。

纸包里是一小块黄澄澄的麦芽糖。

不多时，客房第二次响起叩门声，进门是一名小小少年，斜挎着一个布包，周身也有淡淡的药香。

纪宁又拿他和桌子比，他的头顶恰恰高出桌子少许。

小少年抿着唇，点头行礼，随后自报家门：“纪公子好，我是钟奕墨。”

冯辰枢再次充当起旁白的角色：“这位是钟大夫家的公子，钟小姐的哥哥。”

钟逸乐能笑能叫，钟奕墨大约是真的沉稳，先后给两人把脉，无论纪宁怎么调笑都发不出一声响儿。

“你知不知道我的伤哪里来的，”纪宁逗他：“要不要听纪宁大战黑衣人的故事？”

他从包里取出把脉用的小枕，垫在纪宁腕下。

“伤口是男子汉的勋章！”纪宁炫耀道：“你想不想学武功？”

钟奕墨放在他腕上的四指，稍稍用了点力。

“你听不听故事，吃不吃点心？”纪宁殷切地问。

钟哑炮终于发出点声音：“我在把脉，请安静一点。”

早上还在做大魔王的纪宁，下午就被这个小孩子治的服服帖帖。

纪宁在心里想，原来不是每个孩子都像曹二文一样好说话。

也给冯辰枢把了脉，他很配合，所以检查得很快。

钟奕墨收好了小方枕，闭上眼，摇头晃脑地给两人念判词。

“您需要多走动，要晒太阳，”这是对冯辰枢说：“靠锻炼养足了气，才能强健。”

冯辰枢点头谢过他，每个大夫都叫他慢慢调养，他已经习惯这套说辞。

随后他转向纪宁：“您需要静养，不要干重活，不要做危险的动作，以免牵动伤口。”

叫喜静的多动，叫好动的静心。

纪宁跳起来：“我在屋子里呆了一天了，我要闷死了！”

冯辰枢把他按回椅子里，纠正道：“是七天。”

钟奕墨走后，纪宁千回百转地叹气。

“就那么想出去？”冯辰枢好笑地看他。

纪宁摇头：“不是这个，他们怎么不买账？”

冯辰枢突然明了，这个人吓唬钟奕乐，骚扰钟奕墨，都是因为把他们当小孩子。

纪宁的兴趣也完全地转移到如何将钟家兄妹收编到自己麾下。

好在这两兄妹对纪宁的戒备只是暂时的，在纪宁的精心设计下。经过三次送药，五次把脉，他们与纪宁迅速发展成可以滚作一团的好伙伴。

先松动的是钟逸乐，第二天就成了纪宁的俘虏。

她的工作是煎药，送药，盯着纪宁喝完药，把空碗带回家。

她对这个两面之缘的小哥哥有点冷，偏生纪宁抿一口，含一口，喝得很慢，还爱说话。

“你要不要听故事？”他用胳膊肘捅冯辰枢。

冯辰枢也端着药盅，闻言欣然点头。

糖果屋历险记，他张口就来。

“有两兄妹啊～睡不着觉。”他晃着头，声音往钟逸乐那边飘：“听见继母说，要把他俩丢了啊～”

说书时养成的坏毛病，先起个头，喝口茶，再继续讲。

他以药代茶，吸溜一口，皱着眉头。

“纪公子，快喝药，喝完药再说故事。”钟逸乐看他磨蹭的样子，急了。

纪宁道：“我好惨，喝这么苦的药。得要甜甜的故事下药才能喝完。”

“故事哪有甜的咸的！”小姑娘只想让他快点喝药。

“不听怎么知道甜不甜。”纪宁故弄玄虚。

“……两兄妹在森林里努力地寻找出路，突然哥哥的眼睛一亮。那儿有栋房子，他们走近一看……”

“哇！这房子全部是用糖果和糕点做成的呀！”

钟逸乐眼前一亮，好像真的跟着纪宁到了森林深处，看到雪白的云片糕铺成地板，井水是金黄的蜂蜜，绿豆糕做成夏天睡也不会热的床，床头的桂花糕床头柜飘香四溢。

纪宁没有急着说下去，而是端起药来喝了一口。

“甜不甜？”冯辰枢问。

“甜！”

有双手在她畅想的眼睛前晃：“当你甜的时候，有些人正吃着苦。”纪宁意有所指地说。

“别，别喝了吧！讲完故事再喝。”小姑娘瞬间倒了戈。

从此送药变成出门的借口，听故事才是她的盼头。

把脉的时候，纪宁滔滔不绝。

“我今天喝药，从嘴里吐出一根腿儿，”他表情夸张：“是蜈蚣吗？”

这题撬开了钟奕墨的金口，他说：“药方里有一味蜘蛛。”

纪宁兴致勃勃：“我也许会变成蜘蛛侠。”

钟奕墨还憋得住，没有搭话，纪宁只拿冯辰枢当幌子：“你知不知道蜘蛛侠？”

对方捧场地摇头：“愿闻其详。”

纪宁竖起一根大拇指：“有一个内向的小男孩，他被蜘蛛咬了。”

冯辰枢想，他肚子里是不是装了个书屋，什么故事都有。

冯辰枢又想，未必是个书屋，这些故事在书上没看过。

这次把脉特别久，钟奕墨的手一直搭在纪宁腕上没有动。

“……被蜘蛛咬了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拥有超能力，还具有了一种敏锐蜘蛛感应……”

纪宁总是在关键时刻掐住话头，一个急转弯。

“小钟大夫，今天诊了这么久，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钟奕墨垂着头，耳朵尖红红的。

像是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失礼，把手缩回来，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纪公子恢复得比昨天要好。”

可是，蜘蛛侠……

他沉稳惯了，在心里劝说自己，只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而已。

脚诚实地把步子放得很缓，耳朵也灵敏地竖着，想要在走出屋子之前多听一点。

小小的客房哪里装得下一整个故事，三步与五步的区别是一两个短句罢了。

钟奕墨第一次体会到了，被吊在绳子上的好奇心。

“……于是他决定，用自己的超能力，去成为一个惩奸除恶的超级英雄……”

要推门了，要走了，他回头看纪宁，纪宁在笑，也在看他。

纪宁推着他的背，把他带回桌边：“我没有好吃的招待你，只有故事，你不要嫌弃。”

冯辰枢使了个眼色，松萝找小二点了点心。

钟奕墨第一次做了当英雄的梦，梦里还有加了糖的绿豆沙。

在好心情的作用下，纪宁的康复速度可以算得上是突飞猛进。钟奕墨把脉的时候也吃惊地看着他，好像这具身子好不起来才是正常的。是以钟逸乐她爹每天都重新配过药方，小姑娘煎药煎得十分艰辛。

冯辰枢闲来无事，在客栈二楼凭栏眺望，这个角度只望得到小二忙着迎来送往，看纪宁也是一个圆乎乎的头顶。纪宁一抬头就看见他站在头顶上扶着栏杆，像个萨满在读条。

钟家的双生子照常来了，打断了冯辰枢的秘密咒文。

钟逸乐两手托着药盅：“公子，你掉的是这碗黑汤药，还是这碗清汤药？”

纪宁忙指着匣子下层：“我掉的是这碗甜汤药。”

于是钟逸乐把两碗苦汤药都奖赏给他。

喝完药，钟逸乐抱着纪宁的胳膊，央他讲公主和王子的故事，钟奕墨问，还有没有英雄的故事。

钟家两个半大的孩子在纪宁面前，都暂时地恢复了童真。

纪宁道：“你们再这样，只能讲公主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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