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宁沾上枕头,一夜天光,睁开眼就寻思去哪里消磨辰光。他的钱失而复得,眼光顿时放得长远,不再拘泥于打零工赚小营生,已经开始想要享受生活了。
古人说得好,心动不如行动,这句话放在纪宁的境况就是说,坐着瞎寻思不如出去走走收集情报。
甩脱了冯辰枢,纪宁溜上大街,看什么都新鲜,就跟RPG到了新地图,每个NPC都想对话看看。
街市上贩子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卖的是带着露珠的白菜和新鲜蹦跳的鱼。
他精神一振,突然想起有个非去不可的地方,随便拦住一名路人甲:“兄台,此地最大的青楼在哪里?”
对方是个文明人,鄙视他:“断没有晨早就去青楼的正经人。”转身就走了。
纪宁心说我就先问路,晚上再来不行吗。
他走走停停,日头高照,看人做买卖新鲜,看真金白银的钱币新鲜,看黄发小儿穿开裆裤新鲜,看小学童拿根木棍在地上掏洞也新鲜。
纪宁不出声,站在背后窥,小童掏了一会,挖了一个颇具规模的洞,从袖口里取出个什么放进去,就走。
纪宁觉得好笑:“小兄弟,你东西没埋好。”
小童被声音惊得一蹦三退:“哇啊,看什么看!”
“讲道理,你要埋东西,怎么敞着口子,根本没埋好嘛。”纪宁蹲下,用土坑旁边的碎土把坑给掩了:“下次埋东西盖盖好,不用谢。”
小童朝着他小腿就是一脚:“谁准你盖住了!”
纪宁避他的拳脚,往旁边让了让。小童蹲下,一屁股把纪宁挤远,双手把被掩上的地方重新抠成一个洞,嘴里虔诚地念念有词:“您别计较,我再把这个口挖开,您千万别计较。”
纪宁大度道:“我不计较。”
小童又一个白眼甩过来:“没跟你说。”
敢情是叫这土坑别计较,什么道理。
小兄弟赶着下学回家,不与纪宁多解释,只劝他以后可别这样了,免得遭报应。
闲逛了一天,一个人待着倒清净。待他回了客栈,聒噪的冯辰枢就要他去哪儿了,纪宁烦不胜烦,像跟了个老妈子在身后。
纪宁甩出一句狠话:“你是不是闲的。”
冯辰枢欣然点头。
黄昏将至,纪宁眼睛一转:“那我们出去玩。”
这是纪宁第一次相邀,冯辰枢很重视,请纪宁略等他一等,他要捯饬捯饬自己。
纪宁一身的土,索性也换一套衣裳,因为昨晚从冯辰枢那儿拿回了自己的细软,干脆就捡了一套穿习惯的浅灰半旧袍子。
两人在客栈门口碰面,冯辰枢也换了身行头,发髻里缀着眼珠子那么大一颗宝石,身上掐金丝的料子,整个人花里胡哨的,就差在脸上写上皇亲国戚四个大字。
他倒像是知道要去青楼似的,纪宁腹诽。随即盯着他的头顶恭维道:“今天我知道流光溢彩这几个字怎么写了。”
王爷谦虚地说:“看着大,不值钱。”
临出门了,他平白提醒一句:“出门在外,要小心称呼,不要暴露你我行踪。”
纪宁边走边说:“好的辰公子,知道了辰公子。”
王爷道:“你也可以叫我柏衡。”
纪宁从善如流:“好的柏衡。”
冯柏衡展颜一笑,提腿跟上。
此前纪宁已经摸清楚城中最著名的青楼叫缭缭亭,便拉着王爷直奔此处。因为怕被人污蔑白日宣那个啥,特意挑了黄昏来,没想到黄的不够厉害,顶多刚开始日落。
这些懒骨头还不开门做生意,纪宁很想出声替老鸨喊一句“姑娘们出来接客了”。
因着是第一次,纪宁激动地直搓手,说是本地最好的,不知道出来嫖排不排队,要不要叫号。入夜前的街道必定热闹,归家的人、过路的人,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瞧见一袭华服和一身素衫,天还没黑就站在青楼下边等开门。
纪宁百无聊赖地看,突然得出一个结论:街上的人挺多,都没王爷好看。
头顶那颗宝珠大约不是他口中的便宜货,雕成荔枝形状,颇有几分趣味。等了好一会,暮色笼过来,那颗珠子淡淡地泛着光,纪宁估摸天黑以后,这颗珠子就能做蹦迪球形镭射灯的用途,当代年轻人夜生活必备。
“纪宁,”冯辰枢没想到初次约会居然是在青楼:“这里便是你要寻访的地方吗。”
纪宁点头:“是了,最吸引我的就是青楼了。”
他更没想到纪宁应得这么干脆、这么不要脸。
“既是来此,怎么穿的这么素。”
纪宁哼哼两声,这自然是有缘故的,出门之前纪宁对着那一堆华服胡乱分析。根据他贫瘠的历史知识——主要来源于电视剧,去青楼的男性,穿的都怪华丽的。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若这些被迷晕的姑娘们看到人群中一袭素衣的自己,摒去了华饰与华服,主要是凸显一个气质,大约能把那些肉体凡胎给比下去。
纪宁哪会把这点小心思叫旁边的王爷知道,随口说:“低调点好。”
冯辰枢若有所思,摘下头发里的荔枝揣在怀里。他也是第一次来逛青楼,不知道有这样的规矩。
两人暂时没说话,肚子却大声地咕噜咕噜。
冯辰枢歪头瞧他:“先去吃个点心。”
等都等了,这会又不等了,纪宁舍不得离开,两步一回头,好像怕偌大的一幢楼会趁他吃点心的时候生出腿来,带着里面的姑娘跑掉。
冯辰枢走在前头,听见纪宁一迭声地喊,柏衡柏衡你寻个近点的馆子。
大约是看冯辰枢穿的挺好,小二殷勤地把两位客人往雅间引,纪宁见二楼视野开阔,指了个靠窗的位置:“我想坐那。”
冯辰枢跟着说:“就坐那。”
小二仍不死心,极力吹捧他们的雅间,安静且说话方便,直到冯辰枢应承会多点几个菜才罢休。
纪宁动手用茶水把两套碗筷过了水,重新斟好茶,一旁的冯辰枢在点菜,一壶茶几道凉菜又一个汤。纪宁不关心点了什么,只管伸长了脖子看窗外,不一会,另一颗脑袋也伸了出来,望着楼下人来人往,看得很投入。
纪宁倒是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便问道:“此情此景,你又想到了什么?”
冯辰枢没叫他失望,登时开始作文:“你看楼下的人,你我脚离地一丈,看人就小,全从脚底下穿行,成仙也不过如此了。此刻人间烟火仿佛离我很远,等我们吃完茶从这里下去,脚踏实地时,肩上的担子、未竟的志向,统统又会回到这具躯壳里,心也回归芸芸众生。”有很多感慨的样子。
果然这人行动爱乱想,上个二楼把他能的,都快要得道了,纪宁想,如果带他上电视塔,离地几百米,是不是马上能飞升。
纪宁给他后脑勺一巴掌,指着馆子对面:“我也觉得这个位置好,它好就好在正对着缭缭亭,等会一开门我们就能知道。”
谈话间小二爬上楼来,左手一碟苦瓜,右手一碟虾仁,走到桌前开始码菜,嘴也没闲着,跟两位客人搭起话来。
“客官可是要去缭缭亭?缭缭亭的姑娘是我们这最好的!您可曾见过小满姑娘,她那头秀发又黑又垂……”
菜摆起一桌子,两人都被食物的香气吸引,只有小二仍在形容小满姑娘:“……朱红的唇……”
“猪红,什么猪红?”纪宁道:“好,加一份猪红。”
“好嘞客官。”小二一撩袖子加菜去了。
又过一会,缭缭亭张起灯来,这边纪宁也吃饱了,立马放下筷子,冯辰枢喊结账,掏个荷包的工夫,纪宁就催个没完。
出了馆子,他拉着冯辰枢,朝那神秘的国度奔去。
立即有香喷喷的少女围上来,簇拥着花里胡哨的冯辰枢进了大门。也有一个粗布丫头来引纪宁,行到侧面的院墙下:“随从小厮可此处等候。”
地上已经坐了几个人,穿着白的蓝的布衣裳摇骰子,旁边铜钱酒壶一地,热情地招呼他。
“兄弟好面生。”
“兄弟来搭个码。”
纪宁登时怨天尤人起来,一会怪冯辰枢没有带好自己,一会怪丫头没有眼力见儿,完全不是因为自己穿得太寒碜。
他转头就走,正碰上有良心的古代人冯辰枢,不知道怎么从女人堆里钻出来的,举着他的发光大荔枝沿着墙根在寻自己。
他走近了,把荔枝望脸盘子上一照,见是纪宁,就把荔枝揣回袖子里。
纪宁没好气道:“这么个大宝贝揣着还容易丢,放头上罢。”
这人就听话地把宝石插进头发里。
俩人一道往楼里走,冯辰枢口中客气道“一起的”,丫鬟龟奴先入为主地以为纪宁是下人,听冯辰枢这么说,便用很有福气的眼神看着纪宁。
纪宁读懂了那眼神,又没法发作,再看自己身上的袍子,就很不顺眼了。
已有懂事的下人,给留了二楼的小间,房间的结构很是花了些心思,左面的墙推开放着床,右面的墙推开对着缭缭亭一楼的台子,楼下有歌舞时,此间正对舞池,有一个好视野。
满屋子花香酒气,桌上精致小点若干,屋内姑娘各有千秋,一个在捣鼓着摆杯子的,一个抱着琴的,一个光是站着,团扇轻摇。
纪宁小声问:“你读过孔融让梨没有?”
冯辰枢不明白这时候他提典故做什么,便道:“读过的。”
纪宁道:“我今日就要学孔融让梨,必须挑走最年轻的姑娘。”
拿团扇的姑娘穿得好些,坐了个好位置,左手边是冯辰枢,右手边是纪宁,把两人隔开,冯辰枢在生人身边坐得很规矩,姑娘也没端着:“奴家沐雨,拨弦的是清月,温酒的是汐茗。”
温酒的姑娘眉眼弯弯,向冯辰枢另一边坐了,好风光都围着他转,他便越发拘谨。相比起来纪宁就很萧条了,供他选择的活动有两样:喝茶吃点心,听她们说话。
汐茗把酒杯凑到冯辰枢嘴边,双唇勾着笑,冯辰枢惶恐,双手接过酒杯,一口喝干。
她张嘴说话,声音软软糯糯,一双凤眼一个劲儿往冯辰枢头顶飘:“辰公子面生,打哪边来,锦城的景儿好不好看?”
冯辰枢干巴巴地:“好看。”
沐雨端起一碟点心:“喝了她的酒,听了清月的琴,也得吃了奴家的点心才算公平。”
左边汐茗贴得近了些,一双手臂搂上冯辰枢的左胳膊,冯辰枢躲她,悄悄挪了下屁股,碰上右手边的沐雨,她拿起一小块云片糕,哄冯辰枢张嘴,冯辰枢退无可退,只恨自己被汐茗缠着,没法用手捂眼睛。
他一闭嘴,那股生人莫近的气势就蔓延开来,把姑娘都冻冷了。
纪宁正憋着气,见了此景更是暗生腹诽,真是的,穿得花里胡哨出来,姑娘黏着你,你又这样了。
汐茗说话总是对着荔枝的:“小女子足不出户,什么都没见过,辰公子都看了哪些好看的,可与奴家形容形容?”
冯辰枢不知如何回答,荔枝也不会帮他开口。于是纪宁张嘴:“哪里的风景能比缭缭亭好。”
汐茗见有人捧场,手里一杯酒隔着半张桌子递到他脸上,他就着汐茗的手喝了,汐茗眼波一转:“谢纪公子捧场。”
提着裙子就往纪宁身边跨。
冯辰枢半边身子一松,目光追了过来,纪宁没看他。
抱琴的那位五指纤纤,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弦,侧脸瞧着琴,只拿个侧脸朝他们,纪宁正瞅着她露出领口一截白生生的脖子,听不懂她弹了个什么上句不接下句的,玩笑地说:“捧场说不上,倒是想请教一下清月姑娘,这是什么曲儿。”
清月转过来,冷冷地:“哪有什么曲儿,拨个响儿应景罢了。”
沐雨道:“她总这样,纪公子别恼。”
纪宁笑:“恼什么,姑娘搭理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方才姑娘解惑,我就懂了,好曲儿要闭嘴听,弹正经曲儿,我们在一旁谈天,是有失尊重。清月姑娘照顾我们爱说话,才用小调来伴奏。”
沐雨喜庆地拍手儿,开始拉郎配:“辰公子像是喜静的,我们清月也胆子小,刚好对得上。”
汐茗两句话上就爱举酒杯:“那汐茗陪纪公子,纪公子说话真好听,再与奴家多说说。”
纪宁与她对酌:“你们这里的姑娘,名字里都带水吗?”
沐雨在桌那头又把团扇拿起来,半掩着脸吃吃的笑:“带点水不好吗。”
冯辰枢听到此处,越说越不像话:“我们,我们还有事,就先……”就欲起身。
纪宁按住他的手:“我们没事。”笑着露出八颗牙。
随即他立马把冯辰枢当枪使:“这位辰公子仰慕小满姑娘的大名,死活要来缭缭亭,我遇到三位姑娘已是天人之姿,小满姑娘见与不见倒不要紧了。”
假装没看到冯辰枢瞪大的眼。
冯辰枢想要辩白,沐雨却笑道:“巧了。”汐茗起身推开右边的隔墙,楼下刚开始歌舞,舞池中央的小美女们在开花,舞池下面猥琐的人群蠢蠢欲动。
“喏,”沐雨指了一袭红衣:“那位便是了。”
冯辰枢闻言走到窗边:“看不真切。”
汐茗道:“她每月只露面两三次,今天她的舞压轴。”
两个姑娘难得地闭嘴,一屋子的人连呼吸都放得很轻,静静地等小满出场。纪宁突然觉得这一幕非常好笑,几个人屏息凝视,像在拍动物世界一样。他凑到冯辰枢身边:“方才也是二楼,现在也是二楼,今次怎么不飞升了。”
干听了几曲,纪宁哈欠连天,终于看到后台的红色身影起身,水袖一甩,粉墨登场。
台上的小满确实好看,发髻松松垂在脑后,流转的眼波,尖下巴大眼睛长睫毛,纪宁没有心动,一套五官美则美矣,远远不到惊艳的程度,倒像是……网红脸啊。
她动作轻柔,侧着身子慢悠悠地。须知这欣赏舞蹈也是需要有艺术功底的,纪宁看着她的一套动作,心里想,这女人是不是没有吃饭,跳起舞来都有气无力。
台下的人赞不绝口,都说好看好看。
纪宁看不出门道,转身去寻冯辰枢,他觉得冯辰枢的脸,好像还好看些。
好在小满姑娘终于舞出了一些新花样,缓缓抬起袖子掩住脸,双脚点地,旋转起来,满屋满楼随着她的动作,喝彩声不断。一下子转圈和甩袖子都有了,舞蹈内容丰富起来。
一曲终了,小满停下旋转,出场时她以左边脸示人,现在她面朝着右边,全场的喝彩声全部咽了下去。
另半张脸,是幅男人的面孔,剑眉星目,没有一点阴柔的线条,即便是这半张脸,也是好看的。
沉默了一晚上的冯辰枢这才笑了一声:“看完了。”
他怕纪宁没玩够,征询地看他的眼睛。
纪宁也笑,二话不说站起来告辞。
沐雨和汐茗要留人,冯辰枢掏出三张银票:“实在是不能留宿,姑娘勿怪。”
纪宁唯恐她们纠缠:“方才用过的酒杯卖给我,就当留个纪念。”
果然,汐茗还欲说什么,沐雨轻轻地拉住她。
沐雨送两人出门:“公子实在有事,奴家就不绊着了,公子一定再来。”
他们走远了,汐茗还黑着脸:“想个法子,也不是不能留下。”
沐雨把她拉到无人处,把一张票子塞进她手里:“你好生瞧瞧,他们使的是官家发的票子,你我哪里入得了眼。若是无意,留这一宿只会徒增麻烦。万一是有心人,你也不用后悔,定会再来的。”
汐茗这才想通,心底还暗暗存着念想,他不是带走了酒杯嘛,定是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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