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地势,虽毗邻菽城,就一日的路程,谷子生得就多一些,果子也更甜一点,仿佛这方水土种什么都更合适点。
作物如此,人也不遑多让,菽城多年出不了一个读书的料,锦城每隔几年却总有些能考上的读书人。待他们官帽戴稳反哺故乡,赚个良心,故而锦城发展的越来越好。
可能是做官的多了,一个赛一个地返祖归根,这位大人修个学塾,那位大人便不甘示弱地起个庙;前头一阵雨,便有大善人广施粮食,那头又有活神仙自设祭坛作法祈福。
一言蔽之,是个祥和又富庶的好地方,甚合纪宁心意。
要不是腿还瘸着,他已经准备赁间宅子住下了。
钟逸乐拎着竹篮子来了,纪宁的药又增加了一罐,专治跌打损伤。
今天的小女孩困倦难耐,讲不了几句话就哈欠下来,一脸的眼泪水。
纪宁连连摇头:“年轻人不要熬夜。”
冯辰枢细看她,果然,隐约可见眼旁的黑青。
钟逸乐揉着眼睛:“纪公子快喝,我赶着回家睡觉。”
纪宁心里,有那么一点挫败感:“好的时候天天缠着我,现在一来,就赶着要走。可知我在你心里,还没铺盖和周公重要。”
钟逸乐哄道:“你是顶重要的,我才来给你送药,其他客人的药,这两天都停了哩。”
纪宁满脸都写着不信,得寸进尺道:“什么重要的事,让我们钟小姐白天不干活,晚上不睡觉?”
钟逸乐点头:“是大脚怪。”
钟大夫某日回家,门板上赫然一个脚印,粘着泥带着灰,十分晦气。钟大夫哪受得了这种委屈,他骂骂咧咧起来,蹲下用袖子去擦。擦干了浮土才发现,门上木板变了形,那脚印却是嵌在门里了。
“乖乖,这得多大的劲啊。”钟大夫喃喃道。
父子三人聚在门前,钟奕墨用手比划,门上脚印两掌长,比正常成年男子的脚掌要大出不少。邻人见状,说钟家是惹上大脚怪了。
五通神、瘟神、大脚仙,一旦在谁家显灵,就很难请得走,此人家必定倒霉,非得破财才能免灾。
纪宁懒懒地问:“所以呢,钟大夫找了哪家巫觋消灾。”
小女孩摇头:“我爹不想花钱,这几夜我和哥哥轮流守夜来着。”
纪宁惊为天人:“他自己不守夜,倒叫你们两个熬着?你和你哥要是长不高,都是你爹给造的。”
到底是女儿帮着爹说话,钟逸乐辩白道:“爹爹也守夜了,他只是……”
冯辰枢却信不过钟大夫,追问下去:“只是什么?”
钟逸乐一哂:“他在厅中坐下,一眨眼就打起呼噜呢。”
纪宁干了碗底的药,问:“那你们家,倒霉没有?”
钟逸乐“嗐”一声:“倒霉得很离。库房里最贵重的几味药,保管得不能再金贵,竟然遭虫蛀了,这都是小的。再说昨日,爹配好的药竟错了方子,药都煎好了,哥哥拣药渣的时候才分辨出来,也不知道是怎么错的,幸亏没给病人吃。”
冯辰枢道:“可想过与大脚怪有关?”
钟奕墨气道:“怎么没想过,就是它给害的!自那脚印出现,接二连三的出岔子。”
纪宁与冯辰枢对视一眼,把钟逸乐推出门,让她回家补她的觉去。
他扒着栏杆在客栈二楼望,待到钟逸乐的小小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便跛着脚往外走。
手臂被一只手抓住,“脚还没好,你上哪去。”
“自然是去消灭大脚怪。”纪宁道。
冯辰枢啧啧有声:“捡到宝了,你还会除妖。”
纪宁点头:“我会算命、测字、除妖、祈福,公子上次已经体验过了。”
为他量身而作的“不知道蠢字怎么写”套餐。
冯辰枢倒要看看纪宁要如何除这个妖,也不拦着他,跟他出门,少问多看。
纪宁思路清晰,目的明确,一瘸一拐地上了一间茶楼。
果子点心摆了一桌,冯辰枢终于打破了少问多看的原则,忍不住吱声:“来除妖,必须先吃点心吗?”
纪宁嘴里塞着糖红薯,拨冗回答他:“必须。”
小王爷搛起一颗糖油果子咬开,糯米丸子豁开口子,香甜的热气从里面喷出来。他暗自思量,纪宁来此处,莫不是说大脚怪就在此处?
纪宁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咽下嘴里的薯泥,啜着食指与拇指上的余味:“你看看在座的,可看得出是人是妖。”
冯辰枢当真仔细观察起来,每桌旁坐着的人,各不相同,又个个相同,两个眼睛一个嘴巴,总是人的特征。
他想起什么来,目光又往地上去,绣花的鞋子粗布的鞋子,草编的鞋竹编的鞋,琳琅满目的脚,没有特别大的那种。
一碟糖油果子下肚,他摇头:“我看不出来。”
纪宁抚着胸口:“正常的,因为这些都是人啊——你看了这么久,我以为真见到妖怪了呢!”
他招手,小二满脸堆笑,迅速地凑了过来,纪宁摸出碎银结账,小二接过钱,脸上的笑意都带了几分诚恳。
“打听一下……”纪宁出声,小二留步。
“我们是途经此处的旅人,请问你们这有没有那种,就是那种……” 纪宁压低了声音,小二也随着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把腰弯得很低。
小二懵懂:“哪种?”
“会捉妖的那种,法力高强的……活神仙什么的?”他抬手,食指蹭了蹭鼻尖。
店小二一拍大腿:“有有有!客官是赶狐媚子?驱痘神?着了大脚仙?”
纪宁眨巴着眼睛:“最近遇上了狐媚子。”
小二附和着点头:“是了,公子你这么好看,定是被狐媚子缠上了。驱狐媚子,就找敞仙。”
纪宁道:“那我若是着了痘神,该去找谁?”
小二挠头:“您看起来不像着了痘神……但我们这的人,必然是去找敞仙。”
纪宁笑:“我再问一句,那若是着了大脚仙呢?”
小二道:“自然还是找敞仙的。”
纪宁奇道:“横竖是找他,你何必多嘴一问。”
店小二嘴一咧:“凡是遇到怪力乱神的,找敞仙准没错!我为什么多嘴问公子,我好奇罢了。”
别的桌上催小二加茶,他袖子一搭,溜之大吉,叫纪宁吃了个瘪。
在锦城内略一打听,敞仙其人倒是很出名,锦城城民对他赞不绝口,这里出了什么精,那里遭了什么怪,敞仙都能应付。
大脚怪的案例也是有的,上一名门上被踩出巨大脚印的人,在他倒霉二旬之后,忍无可忍,请来敞仙。据说敞仙从容淡然,到他家也不入户,只在门口念念有词道:“大脚仙,大脚仙,请往东边走。”
随后,他家的生活归于平静。
这便是请走了大脚怪了。
打听了敞仙的位置,纪宁一瘸一拐,走得飞快。
冯辰枢明白了,道了声好。
纪宁一路走一路问:“你又明白什么了。”
冯辰枢眉目含笑:“钟家治好了我们两个,你替他们请人作法,善有善报。”
纪宁猛地驻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我像是替别人付账的人吗?”
确实不像。
再走一阵,冯辰枢也发觉自己猜得不对,两人走的方向不是向敞仙家,而是往钟家去了。
他又问:“不去敞仙家吗?”
纪宁道:“现在去没意义。”
见他不解,纪宁干脆大发慈悲地开口解释:“敞仙收了上一家的钱,把大脚怪赶走了吗?”
冯辰枢道:“听那家人说,是赶走了。”
“啧,他把大脚怪赶到东边,东边的钟家就遭殃,他若是法力无边,怎么不直接把大脚怪赶到城外去?”纪宁啐道:“如今东边闹大脚怪,若是钟家请他驱,他再赶到西边,岂不是西边又闹?”
冯辰枢道:“这也巧,钟家是行医的,特地就被坏了药,专戳他家痛脚。”
纪宁叉腰点头:“他最好挨户的赶,每家都能收一笔请神钱。”
小王爷总算咂摸出味儿来:“你是说,这些精怪,都是敞仙闹的?”
纪宁不置可否,脚步没停,往钟家去了:“我不晓得是谁闹的,但鬼神我是不信的。”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