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辰枢表起白来一点不尴尬,纪宁也照单全收一点不脸红。
他从树上跳下来,直直栽进冯辰枢臂弯里,借了个力,很是轻松。
纪宁竖起耳朵,院内熙攘的人声暂时平息:“走。”
后院到前门,数十步之间,纪宁大约说了下内里的情形。
“里面只有一个大人,八成就是那个姓吕的魔头,看不清长什么样子,其他的都是小孩。”
听者点头,也不发表什么意见。纪宁早就闹明白了,这个绣花枕头,在屋里能说会道能跑能跳,出了门见了外人,只会冷着脸,惜字如金,基本派不上什么用场。
纪宁把门擂得咣咣响,又急又吵,饶是这样,也叫他们等了好一会,门才缓缓地拉开一条缝。
都说不要以貌取人,但冯辰枢几乎是第一眼就认为他不是装神弄鬼之人。
这名吕魔头穿得褴褛,看起来垂垂老矣,身后没有跟着随从,甚至有点慈眉善目。
纪宁也是一愣,锤门气势削了大半,右手悬在空中,许久才放下。
他嗓子沙哑:“两个哥儿来此,有什么事呀?”
纪宁硬着头皮喝道:“我们是来……来抓你这个魔头的!”
冯辰枢羞愧地捂住了脸。
“我活了这么多年!”吕先生提高了声音,原本嘶哑的嗓子因为吃惊而破音:“竟有人说要抓我这个老头子哩!”
冯辰枢把纪宁捞到身后,上前行了礼:“老人家,我与他两人,因一些缘由追查自此,可否行个方便,与我们聊两句?”
没想到冯辰枢是能派上用场的。
纪宁斜眼看他,打脸来得如此之快,他低下头,也一道做了个揖。
好歹是进了门,门里与门外差别不大,脏兮兮的院子,这头堆着柴,那头堆着果子,看样子就是纪宁在树上吃的那一种。
虽然引进了门,却依然没有松口,冯辰枢对着老人称先生,吕先生便邀他在桌边坐,纪宁也兴冲冲地跑过去,吕先生横眉:“小老儿还要劈柴,两位公子看罢便请回!”
纪宁知道是自己搞砸了事,默默到院子里拾起斧头:“你们慢慢聊,劈柴的事就交给我。”
冯辰枢坐在案边,耳边哐当哐当,是有节奏的劈柴声。他环顾四周,院内屋里空档寂寥,没有看见纪宁所说的小朋友。
他沉吟一会,说道:“我有两位小友,约莫十一二岁。”
吕先生的眼睛亮了亮,冯辰枢知道找对了话题。
“他们俩也算幸运,母亲虽然不在,跟着父亲生活,好赖是有枝可依。”冯辰枢说着,脸上带了笑。
吕先生不耐道:“你来此处,就是为了炫耀这两位小友吗?”
冯辰枢摆手:“他们家最近,着了大脚怪。”他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
“我与他,”他指指纪宁,纪宁与院内柴禾专注相对,并没有看到。“抓到作祟的人,对方道是吕先生雇他来扮做大脚怪。因此我们寻访而来,唐突了先生。”
吕先生冷笑一声:“你们若不信,怎会找上门来。你们来了,必然是认为我有嫌疑。”
冯辰枢没有否认:“实不相瞒,我们非本地人,对吕先生、以及另一位涉及到的敞仙——”他扬了扬眉,接着说:“都没有了解。”
言下之意,既然对二人的背景都不熟,同样的,在此事上也不会因为身份产生偏颇。
他迎着吕先生的眼光,没有心虚的模样。
吕先生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冯辰枢反客为主,给他倒上一杯茶。
半晌,他才开口道:“装神弄鬼,于我无益,此事非我所为。”
冯辰枢在怀疑之中找到了一个出口,如果是这个人做的,他又怎么会这么穷呢。他向吕先生道了失礼,后者摆摆手,不愿多提。
纪宁劈了不知多久的柴,面前的木块成山,身边粗木依然成山。
他略停一停,甩掉额上的汗,咣当咣当的声响断了。
小王爷没干过粗活,见到都是难得,光是看那一堆柴禾就胆战心惊。
“吕先生,”他摆出小辈姿态:“他腿伤未愈,要劈多少,我替他可好?”
吕先生瞪眼:“你细皮嫩肉的,又干不来这样的活!弄伤你事小,糟蹋了我的木柴怎么算!”
冯辰枢哑口无言,只听吕先生又道:“至于他,他哪里有伤,他方才扒在树上往里窥,矫健得无人能比。”
原来早就暴露了,冯辰枢赔笑。
吕先生便板着脸朝纪宁招手:“回来。”
纪宁把斧头一抛,屁颠颠地往这两人方向去,他一脚高一脚低,跑得十分颠簸可笑。
吕先生道:“喝水。”
纪宁拿起桌上第三个茶杯,自斟自饮:“谢谢吕先生给我机会干活,还请我喝茶。”
吕先生不吃他这一套:“现在又不管我叫魔头了?”
纪宁指指冯辰枢:“如果你是魔头,他哪里还会和你好好说话,早就捅出来了。”
“那你俩可真是心意相通。”吕先生没好气:“我问你,如果就是我,你当如何?”
纪宁暗自摸了摸袖子,方才劈柴的时候嫌弃板砖太重,把它丢到墙根去了。他吐舌头,不好意思告诉小老头,就在今天他还把装神弄鬼的人拍昏过去。
拍了两次。
他鞠躬作揖:“我的好大爷,必不可能是你,我知道错了。”
吕先生丢给他两块圆圆的小石头,纪宁弯腰拾了,往墙角拣稻草去。
在冯辰枢看来,十分懵懂新鲜,他不知道纪宁要做什么,一双眼睛随着他,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细节。
两颗石头敲敲打打迸出火星,纪宁引燃了稻草,稻草引起灶中柴火。
几颗小脑袋凑到他跟前,原来是他在树上看到的孩子,他粗略一数,淘了七八人的米。
一双小手在下面添薪,其余的几个都好奇地看着他。有胆子大的孩子上前问他:“你是爷爷新捡来的的哥哥?”
纪宁偏要讨那口头上的便宜,点着头儿:“正是。”
话毕,一块木头夹风飞来,堪堪砸在他耳边,偏一厘都叫人够呛。
他咬着后槽牙,补充一句:“把我捡回来做饭的。”
饭在灶上,纪宁总算能够透一口气,他在院子里欺负小孩,一群小的簇拥着他。冯辰枢很佩服他,走到哪里都能和孩子混成一堆。
“听孩子们所说,他们都是您的养子吗?”
吕先生瞪眼:“我半截身子入土了,这些不是抱回来的还是我自己生的吗!”
冯辰枢真心实意:“先生也就是表面上凶。”
纪宁见他们聊得起劲,也蹭到桌前,听了个大致。
他们有被遗弃的,有年幼失怙的,也有寄居的,无论哪一个孩子,背后都是一桩曲折的故事。吕先生一直在锦城收养这些孩子,让他们有屋檐遮雨,有米粥充饥,教他们读书写字,等着他们一天天长大。
读书很在行的那些,吕先生就备下束脩,送到附近的学塾,最后也有几名能上考场的,很是能写文章,甚至能够面见今上。其他的孩子也各有千秋,未必个个爱读书,士农工商,皆有涉猎。
春来秋往,最初收养的孩子已过了而立之年,院中的小友初见萌芽。在吕先生这里,虽然过得清贫,但生活无虞。无论外界多少风波,树上的杏子每年还是会按时给院子里的老小送来甜蜜。
一番话说完,两名听众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冯辰枢见流浪儿有人照顾,依然过得捉襟见肘,年龄小些的,光着小脚,裸露的脚背上沾着浮土。他想起纪宁曾说过,自己也有过这样一段流浪的日子,不知道没有人照顾的他是如何度过那样的岁月。如果是纪宁的话,想必是苦中作乐的吧。
他的想象力有限,脸上露出几分悲戚。
他扭头看纪宁,纪宁也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纪宁道:“你看他,这就是我老了的样子。”
冯辰枢的眉目柔和下来,无论是什么样的磨难,目前在他眼前的纪宁,都好得无可挑剔。
纪宁抽抽鼻子,倏地起身:“饭!”
他扑到灶台上抢救,锅边滋啦滋啦,是米花爆开的声音。小孩子们和他一样抽着鼻子,伸长了小手去够锅沿,被纪宁一双接一双地拍下来。
吕先生踱步到他身后,阴恻恻地:“是哪位小能手,把饭煮成锅巴。”
纪宁挤开身边的几团小不点,不顾锅子烫手,揣起两块湿布把米饭取了出来:“还不是你这个魔头,你讲故事讲得那么……引人入胜!我才忘了火候!”
他揭开锅盖,饭香浓重,过了一会蒸汽才散开。原来也没有焦得太离谱,锅边一圈金黄。
吕先生探出脑袋:“谁烧焦的谁吃。”
纪宁立刻笑得朗朗晴天:“多谢吕公赏饭,谁不知道饭焦是最香的一块呢。”
他身后传来一小串失望的叹息声,他假装没有听到,盛好了米饭,开始沿着锅底,仔仔细细地把焦脆的一层米敲下来。
身旁的孩子哄拥而上,一人手里捧着一碗洁白的大米,几双小眼睛都看着纪宁的手。
纪宁把锅巴举过头顶,大声炫耀:“我有锅巴!”
咕咚咕咚,是咽口水的声音。
一个小男孩道:“爷爷刚把你捡回来,好吃的给你,很应当。”
另一个小女孩附和:“快吃吧,冷了就不脆了。”
纪宁憋着笑,在眼前排成一列的小朋友面前,自左至右地走过,每经过一碗米饭,就掰下一块锅巴,放在米饭顶上。
纯白的米饭中央一小块黄澄澄的锅巴,像银包金,像荷包蛋,像云雾边初升的太阳,落进一张张小嘴里。
他把手中剩下的碎锅巴一分为二,递到冯辰枢手上:“你吃过这个吗?”
他怕眼前的小少爷吃不惯这种穷人的珍宝,分食之前都要征询一番。
冯辰枢小口小口地咬:“吃过。”
显然是那种饭焦做底,浇上高汤与海味的宫廷名菜,米沾上浓汤,鲜香不硌牙。
就连纪宁都知道,断不可能有人胆敢把做坏的饭拿给小王爷吃,在王府,在宫里,盛到他碗里的,恨不得每一颗米都用布抛光过,圆润匀称才行。
但那么多的珍馐,好像都比不上他手里这块,上下牙齿把米粒互相研磨,加热过后的谷物的香气令他感到幸福。
原来幸福就是口中有碎米,眼前有个欢喜的人。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