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钟家门,纪宁扒着门缝望了望,钟奕墨在院中打扇,炉上药盅噗噜噗噜。
俩人没进去,七拐八拐走到钟家后门,挑了个隐蔽的角落窝起来。
“等。”前头的那个跛子说。
“等大脚怪?”后面的小少爷问。
纪宁道:“他家爹每天在外边忙得不着家,两个小的也要出门送药,要在他家动手脚太容易了。”
冯辰枢深以为然,两人挤作一团,巴巴儿地听。
他突然觉得,此情此景十分好笑:“我生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来听墙角。”
纪宁豪情万丈道:“你想体验更刺激的,我还可以带你去钻狗洞。”
冯辰枢连连摇头。
没贫几句,听见门上咔哒一响,是钟奕墨出门了。钟逸乐没有动静,想必仍在房内酣睡。
纪宁自衣袖中挥出一根细丝,在冯辰枢吃惊的眼神下,撺掇两下,捅开钟家后门,钻了进去。
另一个人还在原地张着嘴,纪宁气得半死,不敢大声嚷嚷,朝他招手:“快来,等会要遭人瞧见了。”
冯辰枢迟疑:“撬门,这不大好。”
纪宁伸手把他捞进来,振振有词:“做坏事没叫人看见,就不算做了坏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几句话卡在喉头说不出来,冯辰枢被他拉进院子,呆若木鸡。
纪宁却很忙,忙着把一扇扇门推开又关上,看到他站在那,弯腰拾起地上一块砖,恶狠狠道:“你再呆着,我拍死你。”
两人齐心合力,找到了一楼的最侧边,桌上有两包配好的药,四周是木材打的药柜。
纪宁很满意,总算把手里的砖头收起来,桀桀笑道:“我在这埋着,你找别处去,别挨着我。”
冯辰枢没反应过来,就被纪宁丢到药房外边。
“我去哪?”他茫然,用气声问。
“二楼,”纪宁指着头顶:“去乐乐那儿。”
冯辰枢老实在钟逸乐门口蹲着,纪宁留在药房。
他收好桌上配好的药包,重新找了张油纸,从屉子里随便捏出点草皮树枝,郑重其事地摆在桌面,随后藏身在药房不见光的隐蔽处。
万事俱备,只等大脚怪。
不多时,有鬼祟一人,掩面带笠,摸进药房,自身后摸出好大一个脚掌模子,往药房四周按下印记,随后伸手去糟蹋桌上药包。
纪宁寻隙,自他身后挺起腰板,摸出那块被他捂热的板砖,用尽力气拍在那人后脑。
二楼的小王爷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书,在钟逸乐门前看起来,看得四大皆空,突然听见了非常大声的“咚!”
随后是更加大声的“嘭!”
他跳起来往一楼去,药房地上,一个人翻着白眼,纪宁正在他身上摸索。
“瞧瞧这个!”纪宁把一大块什么举到他脸上,阳光打在上面熠熠生辉,可不是一块灌铸的大脚吗。
冯辰枢道:“足以将他收押了。”纪宁闻言,从柴禾上解下绳子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
两人把地上的汉子抬到钟家院子里,时至中午,阳光正盛,纪宁挑了块晒得发烫的地板,叫他正面朝下。冯辰枢望着那热的冒烟的石板,都能听见皮肉贴在上面时发出呲呲的声音。
汉子不负众望地热醒了,他的斗笠被摘下,覆脸的布也被揭下来,身上的东西全摊在地上,成了身外之物。
“哎哟。”他说。
眼前的地板煎得他满头大汗,汗滴到地板上,顿时蒸起一小束白烟,汉子在地上咽了下口水。挣扎着转动脖子,就正看见在屋檐下的两个人。
他脑仁发疼,对眼前的状况不是很清楚:“兄弟,帮我松下绳子。”
屋檐下清凉,屋檐外边就是别的世界,隔得不远,他看见左边的男子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我不。”
右边的男子冷着脸,也是两个字:“你说。”
汉子莫名:“说什么?”
笑得特别亲切的那位,从地上拾起大脚印:“说说这个。”
他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下意识地抵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笑着放下大脚,拿出一块砖,从屋檐下的阴影里,走到阳光下,一步一步,往他眼前走来。
“给你来个好事成双。”他下手又快又狠,汉子连服软的机会都没有,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还是肚皮朝下,贴在石板上。背上焦灼的太阳,晒得他脖子后面发烫,他勉强抬起眼,那两人在屋檐下搭了个小台子,品着茶,相谈甚欢。
见他醒了,右边的男子动了动嘴,两个字变成一个字:“说。”
“我说我说……”他伏在地上,连连磕头:“我是受雇于人,来扮大脚仙的。”
“谁?”此人惜字如金。
汉子咬着后槽牙:“我,我不知道……”
那个笑得特别好看的男子站起来,亮了亮手上的板砖,汉子一怔。
只见他又把手上的砖放下了,嘴上说:“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连吃三顿。”
随即他拾起地上的大脚印,摩挲几下:“这回我换这个,拍死你,把你和这脚印,一齐挂在城墙上。我专门雇个人,站在城墙下边,每当有人议论你,他就告诉他们,你是被大脚怪踩死的,好不好?”
用的是商量的口吻,说着最吓人的话。
没有人比汉子更清楚这块脚印,它通体墨绿,用青铜铸成,至少二十斤重,非得那么重的模子,才能在各处按下印记。
若脑袋被这实心铜来一下,那怕是醒不过来了。
他呜咽一声:“我说!是,是吕先生雇我来扮大脚仙!”
一般来说,制造“显灵”的人,都与驱除妖魔的是同一人。听到吕先生这三个字,纪宁有点意外,既不是敞仙,也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人。
冯辰枢招来眼线,把地上的男人押走。
待闲杂人等离去,钟逸乐怯怯地,自里间走出来,光看着纪宁。
纪宁问她:“可都听清了?”
她站在几步开外:“多谢纪公子,多谢辰公子。”
纪宁笑着,倒不介意:“等你哥哥回来,你得告诉他,今晚可睡个安稳觉了。”
冯辰枢看出什么,道:“别怕,纪宁平时没那么凶。”
她挪了挪步子,蹭到纪宁面前,纪宁伸手摸她的头顶。
冯辰枢想起什么:“乐乐,吕先生是谁。”
钟逸乐外边,支支吾吾地,低头抠抠手:“吕先生,有处宅子,在那头。”
她的小脑袋摇了摇:“可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真相未明的情况下,没法去安慰她。纪宁只道:“我们去查过就能知道了。”
说来也怪,也许是今日动得太多,不知道是麻木还是适应,纪宁的伤脚反而没那么疼了。
果不其然,适量运动有助于伤口恢复。
两人一路打听摸索,到了吕先生的宅子,已是下午。这屋不能说不落魄,纪宁在外头翘首望,屋顶上的大洞清晰可见,墙上的斑驳无人清理,院墙里的果树与外边野生的树连成一片,树叶层叠连天,午后西斜的阳光都穿不进去,活生生一间鬼宅。
经过门前,依稀听见有人声,甚至十分热闹。
纪宁抬抬下巴,两人照旧往后门钻。
树下灌木丛生,钻了一半,就不太好下脚。纪宁一咬牙,忍一忍,也就爬上一棵树,天助他也,树枝交叉处甚多,他上树没费多少力气。
纪宁扒在树上,两脚一叉,在树干上蹲好。绿叶和果子都很充分,显得他更像一只猴,树下小王爷对撬锁番强之事心生抵触,不愿往上爬。
树上公子道:“我就在这看看,那个吕先生是什么人。”
冯辰枢平整了一下附近的草堆,勉强铺出一块平地来,他的位置看不见院墙内,所幸天还亮着,复掏出未读完的那本册子,倚在树下,逐字逐句地读。
院内时而安静,时而嘈杂不断,不像是普通人家,纪宁望了好大一会,闻见树叶间香甜的味道,摘下一颗仔细瞧,是杏子。
农历七八月间,正是杏子成熟的时候,树顶有些果子等不及采摘,在枝叶间熟过了头,甜得醉人。
两指一捏,杏子皮乖觉地脱下,纪宁边看边吃,待到吃饱了,大约也看出些名堂,准备下树。
他一低头,便是冯辰枢的头顶,树下这位兄弟看书看得入迷,脸都要扎在书页里。纪宁窸窸窣窣,挑了两颗好杏子,往冯辰枢脑袋上丢。
冯辰枢中了一下,不会再中第二下,他掏出帕子,擦去脑门上杏子汁,另一只手接过纪宁丢下来的果子,嘴里笑道:“泼猴。”
纪宁在树上道:“我们那有个人,坐在树下被果子砸了,便产生奇思妙想,成了大学者呢。”
冯辰枢合上书页:“愿闻其详。”
纪宁在树杈间盘腿,果子左一颗右一颗,接连不断往下扔:“你看这些果子,无论怎么丢,都往地上去,你想到了什么?”
冯辰枢含笑:“生自土中,复归大地,万物如此,天经地义。”
树上那位道:“是力。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只要动了,就是因为有力在作用。”
冯辰枢不解:“若是你抛的,那是你的力。若是它自己掉下来,又是谁施的力呢?”
纪宁曰:“那个人想了很久,最后他知道了,我们生活的地方有一股引力,将花果、人物、死的活的,都牢牢吸住。”
冯辰枢一脸不解听得认真,呆呆地说:“我好像能明白了,就像没人推着我,我依然对你心动。”
纪宁抱着树干笑得震天动地:“什么九不搭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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