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有人卖晚开的茉莉,不是连盆带株的那种,卖花的妇人展开怀中的布包,一小团一小团的茉莉花,雪球一般在粗布上打着滚儿,喷出味儿,过往的行人都被新鲜的花香招呼了一道。
纪宁也嗅着了,贪心地深呼吸,企图多顺走一些味道,冯辰枢从荷包里拿出碎银子,把那一兜子茉莉花都带走。
“这……公子,我找不开。”妇人捏着碎银,有些局促。
那花儿热热闹闹一大提,虽然多,但个个都完整且白,它们一定是被人细心对待过,在布包中也不曾压着。
他觉得一块碎银对得起这份用心,身边的纪宁却翻出一些铜板。妇人道谢,把碎银子递给纪宁,脸上的表情踏实很多。
“她为何不收?”走远了,冯辰枢问起来。
纪宁道:“对一些人来说,多一分一毫,都算是不义之财,拿得不心安。他们会想,在此处得了便宜,别的地方是不是就会栽跟头?明知世间无公道可言,但桩桩件件都尽力等价。”
冯辰枢了然:“虽然质朴,但很有理。”
纪宁把手里碎银抛起来,闪亮的银子蹦起来又落下:“有些人就很不质朴了,不拘多少,能捞到都是自己的。”
小王爷的眼神儿随着银子上了又下,总觉得有点莫名的熟悉。
纪宁得意洋洋,接住掉下来的银子,揣进自己怀里:“你的银子很好,只要递给我就算是我的了。”
丢了钱的王爷只好点头:“下次必然要写上我的名字,不能再让居心叵测的人昧了我的银子。”
纪宁很能自圆其说:“她收了理应的铜板,赚了心安;你付了该付的银子,买了茉莉;我发了笔横财,高兴得很。此为三赢。”
小王爷哭笑不得:“瞧你那小人得志的样子。”
这一天由于奔波而显得十分充实,天色将暗,两人才在客房门前暂别。
小王爷放下那包茉莉花,行动想着找纪宁,一时又寻不着由头,在自己房内左手抠右手,磋磨好一会。
还是花香给他灵感,他在灯下挑出最完整浓郁的几团花球,焙了一壶新鲜的茉莉茶,兴冲冲地去敲隔壁房门。
无人应答,心上人不在房里,他有些失望地回身,转眼就见纪宁从楼下走上来,低到谷底的心情又昂扬起来。
他把纪宁拉进房,满室是温润的茉莉香,纪宁在他热切的眼神下,连喝了三杯茉莉茶。
有道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纪宁喝得奔放,冯辰枢毫不嫌弃他粗俗,只觉得如果杯底生出条河流来,好让他取之不竭,天长地久地喝下去才好呢。
小王爷甩甩头,近来和纪宁相处的时间益发长,本以为如同松萝所说,再好的皮相,看久了也腻味。但以目前自己看纪宁的劲头,只觉得越看越有味,这趋势是好不了了。
既如此,就放心大胆地看,生得那么好看,就是让人看的。冯辰枢自我开解道。
“……好不好?”两三个字钻进他耳朵里。
“好。”冯辰枢神游天外,满口应承。
又反问道:“什么好?”
纪宁翻了个白眼:“我说,才问了客栈的,说是若要找敞仙,他最吃美色这一套。明儿问你借点兵,我们用美色引他出来,你叫衙门的把他抓起来,好不好?这里的兵你调得动吗?”
冯辰枢点头:“衙门的人,最近有一部分听我差遣,可供明日之用。”
原本是借来追查伤害纪宁的黑衣人的,近半月来,他暗地里将附近的山贼流寇一一排查,抓了个遍,皆是不成气候的宵小之辈。拜他所赐锦城安定又进了一步,可黑衣人依然没有头绪。
横竖要用人,明儿怎么用也是他的自由。
纪宁又道:“其实我觉得,要色诱,估计晚上的效果比较好,可是今天已经迟了,怕你来不及准备兵,明儿下午也成。”
冯辰枢一琢磨,觉得纪宁的安排甚好,因他思及每每与纪宁在外流连到夜晚,就不太走运。不是在荒山的土坑里睡了一晚,就是纪宁莫名其妙地伤了脚。与这些比起来,自己的眼疾都算小事了。
他道:“你判断得很对,我着人明早去安排。”
纪宁笑嘻嘻地,从桌边的茉莉堆里顺走两朵。
冯辰枢见他要走,突然问了个关键问题:“可有美姬?”
那人答道:“现成的。”
很快他就知道这个“现成”的美人从哪儿来,次日他在纪宁房里,看见那个翩翩公子,套着一身布裙,正熟练地往脑袋上插荆钗。
纪宁招呼他:“坐啊,等我一会。”
随后从柜子里抠出那几个小匣子小粉包——他从菽城离开,带的真正家当,和银票一起揣在怀里,一起弄丢,再一起被冯辰枢还回来的。
他自己给自己描眉毛,淘澄的胭脂膏子点在两腮,红纸染唇,香粉扑身,摇身一变是个美姬。
冯辰枢一旁看着,从惊讶到入迷,从痴迷到惊叹,最后变成一声轻哼。
这布衣美姬好生眼熟!
纪宁抑扬顿挫地啊啊几声,垂下眉眼,细声细气地跟冯辰枢行礼:“见过公子。”
是,是见过,冯辰枢怒极反笑。自己最上心的一个人,与讹自己的小贼,竟是同一个。自己难道是个瞎子,任他在眼皮子底下逍遥了这么几个月?对,可不就是个瞎子吗,也不算冤枉了,看不出男女,看不出五官,一年过去,除了长岁,毫无进展。
他笑道:“妙极,果然是现成的美姬。”
见他面色有异,纪宁对着铜镜又理了理鬓角,检查了一遍全身,并未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这才上前一步,拽着冯辰枢往敞仙家里去。
冯辰枢的心在胸里面砰砰跳,过了头一阵儿,现在倒没那么生气了,取而代之的是有趣的心思。他是个擅长自我开解的人,既然纪宁从他手里逃脱,又送回他手里来,说明他们俩还是有那么点缘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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