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仙,在口口相传中,是一个十分挑剔的妖,挑挑拣拣才舍得在人门口按下脚印。户主权势滔天的不选,聪明剔透的不选,特别穷的人家自然是穷的神鬼都嫌,也不选。
它最喜欢那种踏实过日子的人家,未必大富大贵,偶有节余便好。遇上这样的人家,他就提起尊贵的脚,喜滋滋地给他们家门口按上一个沾着泥泞带着土腥的脚印。
不过,那块用来恐吓的脚,目前被纪宁当做罪证留在客栈。那个按脚印的人,被冯辰枢的家将拘了,连衙门都没送,在客栈里就审了个明白。
敞仙他最近有些着急上火。
钟家今年,很是发了些小财,把一摊快死的烂泥给救活了,对方赏了不少好处,名声也愈发的大。敞仙千挑万选,自然看上他家。
敞仙如往时设计,派心腹去钟家门口,按上大印,心安理得地在家等。
他做这一行,从不怕别人不上门,平常人遇上事儿,害怕都来不及。
偶尔有几个硬骨头,只消到他家作祟,闹点奇妙诡谲的现象,再坚定的人也会屈服,乖乖地花钱消灾。
钟家的人没上门,一开始,他是不着急的,都是一个城里住着,谁不知道谁。钟家是行医的,他便派人弄乱药方子,只是姓钟的小子忒警醒,煎了药还要查药渣。
虽然没真的害到人,他家也够闹心的了。
即便这样做了,钟家的人依然没有来找巫觋的打算。
手下的化成算命人的模样,从他家门口过,可巧碰见钟大夫,大声喝道:“你印堂发黑,近日内必有灾祸。”
钟大夫道:“可不是,我家遭了大脚怪哩。”
算命人道:“只得请高人消灾。”
钟大夫一听,就知道要钱,连忙摆手:“说是鬼怪,必然是死了的,我活人怕它死鬼不成。呸呸呸。”
手下一时无言以对,回来复述一遍。
敞仙气不打一处来:“大脚仙是仙,死了的是鬼。这个人鬼神不分,还讲大道理,愚昧!”
他一计不成还有一计,用药物打成稀糊,寻了个没人的时机,抹在钟家内墙。掌灯时分,烛火摇曳,墙面上鬼影憧憧。
手下的扒在外墙听,墙里鼾声如雷,钟大夫睡得安稳。
一个女孩声音道:“哥哥,墙上有什么在动哩。”
男孩声音道:“我们就当没看到它,它拿我们没法。”
过会再听,两人在院子里下起象棋来,扒墙的人候到天明,直听见两小孩张罗着打水刷墙壁了,才没精打采地去复命。
敞仙恨得牙痒痒,这年头赚点钱怎么这么难。
左思右想,又派了个人去,要在钟家门口按一大排脚印子,还要捣他们家药房,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家晦气!
怕不是工作量太大,这人去了一天一夜还没回来,想是在哪躲懒呢。
手下的离得久了,他心里也烦,是生是死无所谓,重要的是别把事情败露出来。他转念一想,也不太紧张,这么多年来,每当有人猜疑,他都把脏水泼到吕老头头上,败露不到自己。
正想着要不要着人去寻,有人一路大呼小叫地来了。
“大仙,大仙!”那人红着脸,喘着气:“门外有个姑娘来求呢!”
“什么大惊小怪的,”敞仙很嫌弃他这模样。不过,听闻有生意上门,指定是钟家的,还是个姑娘来……敞仙喜气洋洋,笑得像个蛤蟆。
“快请进来。”他道。
这边小的还没去请,那姑娘已经自行进了门,隔着门帘影影绰绰,小步子走进来。
是个高挑且削瘦的姑娘,穿得素净,生得却很脱俗,眉目里有春光,腰软得像春水。
姑娘捏着帕子,一进来就揩眼泪。
纪宁从指缝中看敞仙,穿金戴银,腰有井口粗,肥头大耳,一脸的油争相从毛孔里冒出来,简直是个猪精转世,自己做胖胖时,都不曾这么油腻。
他瞧了又瞧,惊为天人。
这般情态在敞仙看来,又是小女儿见着男人的娇羞,他心都化了,口干舌燥道:“姑娘莫哭,有什么难处请讲。”
“大仙,”姑娘细声细气:“小女子家中,遭了殃呢。”
敞仙趁机,拍姑娘的肩膀:“你既找到我这里,我定能救你。”
大手包住肩头,一捏,柔软的肩膀中隐约摸得到骨头,真真是个小可人儿。
他顺势把姑娘虚搂着:“你瞧着面生,不知是哪家女儿?”
姑娘道:“奴非锦城人,现客居于此。”
敞仙一想,最近他只在钟大夫一家搞了事,便问:“是钟家人?”
纪宁心里冷笑,他还没提钟家呢,这蠢货竟会不打自招,现下也不怕冤枉他了,定是此人无误。
他一脸仰慕,竭力吹捧:“大仙法力高强,名不虚传,只看我一眼,连姓氏来历都算得出来么?奴的确是钟家表亲。”
“表小姐,我开了天眼,算这些并不难。”敞仙十分开怀,觉得人生顺遂,既引了钟家人来求,又得了个美人,一时间连那失踪的小老弟都被他抛到脑后。
姑娘呜咽不休,双眼含泪,呓语道:“家中其余人,皆不信鬼神,唯奴夜夜梦惊,望仙人搭救。”
可不是么,敞仙想起钟家那三块软硬不吃的石头,连连点头:“找我就对了,锦城唯我擅此道。”
姑娘拉过敞仙的手,晃啊晃的,自个儿的身子也跟着摇:“帮帮人家嘛……”
敞仙一拈胡子:“我驱魔,完全是做善事,不收分文。只是大脚仙,需要吃饱喝足才会离去。你且备下谷堆、肉碟,另银锭十枚供他过路,我方可做法。”
姑娘面露难色,眼瞅着又要哭出来。
敞仙道:“倒是还有别的法子。”
姑娘眼波流转,双颊飞起彤云,放低了声音:“这里的规矩,奴知道的。”
再抬起头时,眸中脉脉含情。
这样的尤物,在锦城待十年,未必能见一个,外头一来就来了个这么好的。敞仙心里杂念丛生,一会儿道女子果真是水做的,没个定性。另一面又想,这样一来你情我愿,倒省了许多麻烦。
姑娘红着脸,一双小手在敞仙手背上轻轻一抚,撩到他的心尖上。
她似是恋恋不舍,回望敞仙:“奴先家去,您……自己来便可。”
敞仙捞住姑娘的袖子:“除妖可不能等,我与你同去。”
果真一刻都不愿等,没带一个随从手下,牵着那妙人,往钟家院子走。
这一头冯辰枢领着十来二十的兵,在隐蔽处候着。他与纪宁谈的计划十分简单直接,纪宁将敞仙带上这条路,目标一出现,这十几人便把他拿下。士兵们听说是抓个嫌犯,自然是分内活儿,干劲也很高。
王爷是个冷面人,不说话,这些兵就跟着不说话,巷子里静悄悄。
不知道纪宁要多久才诱得那巫觋出来,冯辰枢等着,也不觉得时间难捱。他脑海里一会是初见纪宁时,他在树下神采飞扬讲故事的模样,一会是纪姑娘在路边卖身葬父,一会是他今早描眉毛的模样。最后合在一起,成了纪宁躺在病榻上,苍白得好像会消失的模样。
纪宁受伤的时候,慌乱和心疼都不是假的,这时候也没法再来怨纪宁骗了自己的那一遭。
冯辰枢再次自我开解道,仔细想想,也只被骗点银子,没多大事儿。这会儿纪宁以身涉险去抓骗子,也算是将功补过吧?
他弯弯绕绕地释然了,剩下的只需要等着他,从这个路口过。
纪宁的脚踝没好全,只能小步小步地走,才看不出跛,所幸扮的是女孩儿,步子小一些将将好。
脚下带起了麻布裙角,从巷口经过,身旁是肥胖的男人,今日的嫌犯。
看清来人,冯辰枢沉声:“抓那名男子。”
身后的兵,没有一个向前冲的。
他扬眉。
士兵甲小声道:“那是敞仙。”
乙也说:“他是大善人,捉他会折寿。”
其余人看王爷的眼神,多少带了些不恭。
冯辰枢冷声问:“倘若他犯了事呢?”
士兵乙摇头道:“仙人怎会犯事。”
丙也道:“王爷是贵命,若有报应只会应在我等贱民身上。”
他仔细一琢磨,这些兵不像是故意不从,大约是真的笃信仙人,过于虔诚。亦或是锦城官府与敞仙有所勾结,开罪不起。
也怪他是个路过的王爷,并无实权,用了他们这一次,迟早要回京,留在这里的兵士,等着他们的报复多的是。
他虽然理解,但不愿这样姑息,他脸上仍是冷冷的表情:“何人愿往?”
如果有一个兵愿意去,待他离城,也一定一起带走,保全他性命。
纪宁朝巷内深深地望了一眼,他看到冯辰枢,只是那人没有动,身后的兵也没有动。
敞仙无所察觉,他还是安全的。
只是即便以这样的碎步,也快要过了这个巷口,纪宁的脑袋转起来,若是此处无人接应,大不了找个坑,把这肥猪摔成死肥猪得了。
他望着敞仙:“仙人一身正气,把太阳都比下去了呢。”
敞仙哼儿哈儿地应和,实在是很中意这小美人。
那一堆兵在巷子里,黑压压的,仍然不声不响。纪宁心里忍不住骂,什么几把兄弟,事到临头做鸽子,自己今天怕是真要被这猪头扒衣服。
“且慢。”
是冯辰枢的声音,纪宁默默地把骂他的话收回肚子里,冯兄弟果真靠谱,冯兄弟有难同当!
他抬眼一看,吓得不轻,冯辰枢单枪匹马地从巷子里钻出来了。
那些兵呢?一个跛子,一个病秧子,能抓这个人吗?万一人家会点武功,岂不是白送人头?
纪宁急甩眼色,叫他麻溜地滚。冯辰枢并不看他,掏出一些金的木的牌子,表明了身份:“吾乃牧王,请敞仙一叙。”
这是准备诱捕。
敞仙望着冯辰枢来时的方向,蓦然看到了后头的那一堆兵,他们缩在阴影内,让王爷打头阵。他明白了冯辰枢的来意,也知晓了他的处境,反而放下心,嗬嗬大笑:“我要是不去呢?”
这是在锦城,他有无数的信徒,有数不清的人脉,他怕什么。
“小王爷,你可以不管此事,我也当没见过你。”他笑得胜券在握,反而给冯辰枢一个台阶。
冯辰枢没有下台阶,道:“本王已经管了。”
这个男人身边一圈冰冷的气场,即便在劣势中,也没想过后退一步。
敞仙的声音很重,一个字一个字地压过来:“他们不会伤你,也未必敢动我,但他们也不听你的,这里无人出没,各凭本事罢了。”
他一步一步逼近,缓声道:“我明白了,素闻钟大夫救了个贵人,是王爷?钟家的狗屎运啊……难怪被大脚仙看上。”
“难道不是被大仙看上?”冯辰枢反问。
纪宁下意识地伸手,拉住敞仙。
可惜他的心思已经不在小美人身上,他一推纪宁,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两条肥腿步伐无影,转瞬就贴在冯辰枢身后:“王爷还是决意要管吗?”
纪宁此生,从未见过这么迅捷的胖子,一双要瞪出来。这会子想救冯辰枢已是不可能,贸然行动反而可能害了他,还好敞仙出手也有顾忌,并不愿意贸然伤了王爷。
现在是两方对峙,如果他先伤人,天子来抓,反而吃不了兜着走,他只想逼王爷莫管闲事罢了。
冯辰枢了解他的心思,落在他手里也不心慌,还是冷着脸,任凭敞仙挟着他。
剑离他那么近,纪宁想不出什么救急的法子,他拼命站定,打消自己溜之大吉的本能——那头还有个人呢。
他喊出声:“你绑错人了,钟大夫救的是我!”
敞仙一双小眼朝他聚焦,纪宁索性把衣服撕了:“想不到吧,我是男的!气死你!”
冯辰枢十分震惊,这人……成何体统啊!
纪宁两手一合,把衣服束好:“别抓他了,来抓我。”
敞仙眯着眼:“王爷可比你值钱多了。”
闹了这一会,那十几个兵尚在后头窃窃私语,他们是本地人,并不愿意得罪敞仙,但王爷要缺了损了,他们的脑袋也危险。
双方意图都已经说破,自然是谈不拢了。纪宁看敞仙是会些武功的,己方两人都是绣花枕头,已经落了下风。这等局面除非大罗神仙当场给他传点武功,或者指望正义使者从天而降打败坏人。
纪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在家的时候,妈妈都不让他看奥特曼了。
这样的梦做来毫无希望。
他们在深巷中僵持着,纪宁突然知道了黔驴技穷怎么写,自己除了耍耍嘴皮子,骂骂咧咧地嘲讽人,着实什么都不会。
就像现在,明明不该神游的,他又在想什么呢。
于是,当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巷子边,屋檐上跃起的时候,纪宁尚觉得是哪一代的超人从他的梦中破云而出。
那人脚尖一点,缴走了敞仙手中的软剑,冯辰枢得了自由,往纪宁身边钻。
干着行侠仗义的事,又不太像奥特曼,奥特曼穿的可是紧身衣。
那人左脚一拧,将敞仙踢得一个踉跄,左脚落地后,右脚又忘敞仙心窝一踹,踹得他爬不起来。
敞仙大咳出声,试图用两手把过于臃肿的身子撑起来,当他狼狈地在地上坐起上身,终于认出了来人。
“小满姑娘?”
小满叉着一双长腿立在他眼前,扒开自己的衣服:“我也是男的,气死你!”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