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辰枢饶有兴致:“小满公子为何那么巧,能够救得我们出来。”
小满指指地上的敞仙:“目标一致罢了。”
锦城人都爱敞仙,难得有一个明白人,冯辰枢笑:“哦?”
纪宁用胳膊杵他:“你懂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小满这个年纪,深仇大恨肯定是为了女人。”
小满笑:“是为了女人,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一个幼小的姑娘,和四个男子在同处一室,实在是处境不太妙。可是钟逸乐乐在其中,一点也不心慌。究其原因,自己只要给他们添茶就有故事听,况且两个公子扮得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十分悦目。
浅绿色的茶汤在白瓷杯里晃着小圈,钟逸乐在哥哥身边坐下。只不过今天讲故事的人不是纪宁,换成了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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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双亲,小时候有过奇遇,拾荒拾了半本绘本,不识字也不打紧,依葫芦画瓢,学了点功夫。
热闹的锦城到处都是孩子,比我小一些的,与我一般大的,也有比我大点儿的。
凭着那点功夫,孩童间的打架,我吃不了多少亏。我乐于与他们干架,不客气地、不留情面地,我觉得这行为像小兽之间互相练习撕咬,长大才会捕猎。
其他人却不这么认为,当我每天以打架为乐,他们渐渐不再参与进来。也许是因为与我对峙毫无胜算,也许是因为有爹有娘,而爹娘不愿他们与小流浪儿玩。
锦城来了客商,兜售漂亮的琉璃珠,孩童们之间开始时兴新的游戏,男孩子蹲在一堆滚琉璃珠子,女孩子捧着花一样的手鞠球。
没有琉璃珠子,怎么与他们玩呢,这些物件是敲门砖,也是隔绝我的墙。我每天靠拾残羹度日,哪有钱买琉璃珠。
我拣过僧人手串上落下的木珠,因为两头有孔,滚不了直线。我也拣过大一点的鱼眼珠子,白白的,在手中把玩稍许,便会变黏,发出异味。
后来,我认识了另一个,没钱买珠子的孩童。
我衣裳上有七处显眼的破洞,他裤子上十二块补丁,谁也不比谁强。
我们境况相似,却互相看不顺眼,我们在泥浆中打架,他下手很重,不像那些“有家教”的孩子那样懂得“适可而止”,我打伤他,他也打痛我,如此几日。
一日,他照样出现在巷尾,身后跟了个大人。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与他是不同的,哪怕是一样吃不饱,一样穿着破衣裳,挨了打,他有家人护着,我们就是不同的。
那一天我看他格外扎眼,攥紧拳头就冲,我想打中他,一拳,我知道是最后一拳了,今日过后我们不再是伙伴。
我咬着牙,呼呼地跑,只是我连这一拳都没有打中。
我栽进大人的怀里,他叫我站好,看看我的伤,我不想听他的话,我挣扎不已,他双手圈着我,小心地不去碰到我手臂上那几块淤青。
后来这个男人把我带回了家,成了我的养父,教我识字,教我懂礼,让我成为有家教的人,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小满。
捡我回家的那天,夏风热烈,节气小满。
那个与我打架的孩子,因从水道上游漂下来,被人从水里拎起来,唤作漕。我与漕,果然不再是伙伴,我们成了家人,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喊养父,爹爹。在空旷的院子里烧饭,靠着好山好水吃好果子。我依然贫穷,但只要和许多一样的人在一起,就不再孤单。
我有过幼稚而天真的错觉,总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好几年,就会永远在一起。
可是即便坐在同一间屋子里,会读书的那几个,和勉强认了字
就开小差的我,也早就走上了不同的路。两三年来,他们已经开始写文章,我仍在背典籍。
那年初春,爹爹的两个孩子要出门,一个孩子入了附近先生的眼,被收做门生,爹爹备了束脩,我们一同送他去读书。
另一个是漕,他很是能赚些小钱,认得了一名商人,入了商队,兴趣盎然,不日即将启程。
年纪大些的还剩我没有着落,爹爹问我可有打算,我点头,拳头又攥了起来。附近的镖局招少年,我道我不怕疼,还说我想学点功夫。爹爹便允了,给我备了略厚的衣裳,几帖止血药,带我上镖局。
曾有人对爹爹说,小满捡回来的时候已经记事了,记事的孩子是养不熟的。
或许我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又或许在爹爹那儿过得太平静,骨子里开始渴望风波,就这么着,放我出去,又野了。
没在镖局待太久,镖局的头儿过了身,嫂子分给我们散伙的财帛,虽然不多,也算不上少,整的一笔我不打算花,零头用来过活。
离了镖局以后我接一些零活儿,并不在一个地方长住,哪里有活干,就在哪儿住上一阵子。有时候是帮人看家护院,有时候护送路人走夜路,有时候也去人丁不旺的人家替他们扛白事的棺材。
数日辗转,竟然又回了锦城,说是重归故土,并没有太多时间让我去追忆,毕竟我每到一个地方,都是为着活儿的。
这次是有人请我来,说是附近闹蛇,踪迹难寻。白日人气旺,左右无事,只叫我每夜守着门,别叫蛇滑进院门。
去了以后,得知主人家还有别的侍卫,不知为何非得请上我。
这样的院子不会让我这种身份的人入门,每每黄昏,我便靠在他家门前,数三更的梆子,等鸡鸣,再抬头看日头一点一点地冒上来。
夏夜闷热又难熬,我也不是什么文人骚客,可以就着月色写出二十八个字来。
你要问我是怎么度过这些夜晚的?
主人家有一对门,门户要小些,灯笼也不那么大。
我去的时候总是夜里,主人家、对门家,都紧闭着门。从第一日,我就能听见对门家传来女孩子的读书声。
女子的声音像雪梨,又甜又脆,我许久没吃过果子,听着她的声音竟想起爹爹后山的野果来。
她念的不是女德、女诫,是一些我念过的书。有时候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有时候是“勉力讽诵,昼夜勿置”,浅显又明朗。
她并不念太久,打了一更就没了动静,是以我觉得夜的上半截儿很快,下半截儿很长。
侍卫等主人家歇了,便在门口赌钱,我不想花钱,从不参与。我做的最多的就是仰着头看天,这一片星,与我小时候在爹爹家院子里看到的,是同一片星。
因为牵挂门里的姑娘,我来得愈发地早。本来约好了黄昏值岗,到最后,我到了下午就往主人家去,坐在长巷的阴影里,背靠着主人家的门,眼望着对面。
主人家门前,有棵半死不活的树,就几片叶子,还颤颤巍巍地要落。侍卫说这棵树年头很久了,主人家不会因它难看就砍了他。
那天下午,我听着对门的声响,里面是姑娘与其他小姑娘在嬉闹,间或腰鼓声扣扣。
我听得意动,无意识地曲起指头,踩着节拍敲树干。敲下去我便察觉,这树早枯死了,树皮又脆又薄,里面是空心的。
我在主干上摸到,隐蔽的树洞,巴巴儿往里看,你猜那里面有什么。
一双细长的青眼睛,也在看着我。
我一拳捣在树干,树抖两抖,一条碗口大的黑蛇,自树洞游出。
时值下午,街上的人不算少,即便这里是住宅门口,也有路过的行人。见了蛇,都是害怕的,叫的叫,跑的跑。
我拎起它,用尽了力气抖它。它缠上我的手臂,很快就不再动了。
我这个人,生来有一些运气,如同小时候捡了本秘籍一样,这一次又叫我捡了一条大蛇。
主人家付了我银子,比起先许诺的还要多,跟我说大蛇已除,过了今晚我便不用再来。
这是件高兴的事儿,但想到明日开始便不能听对门的姑娘念书,我又觉得这事儿也没那么好。
为主人守门的最后一晚,书声伴星,星空伴我。
因除了大蛇,侍卫们没了心事,玩得比平日更欢畅。照例向我打招呼,问我来不来玩,有牌九,也有骰子。
我领了工钱,不好推辞,我们这些人,平日里可有可无,若是赚了点钱,也会同喜一番,指望日后有好的活儿,别人能记着你,遇到难处了,也别多踩一脚。
我应了声儿,和他们赌骰子。我赢一把新摘的桑葚,他们赢两文钱。
他们说我玩得臭,那一晚上我竟没吃到一颗桑葚。
待到鸡鸣,对面的门竟拉开一条缝,一个小丫头挎着篮子走向我,说她家小姐请我吃果子。掀开竹篮上的布,里面是饱满黑亮的桑葚。
我心神荡漾,用心备了礼,登门拜访。在那日那时,我无比感谢我的爹爹教我懂礼,拾起那些我从未真正习惯的礼仪,我才敢靠近心上的姑娘。
姑娘并非画中仙,睫毛短且直,不眨眼时,与闭着眼睛无异,圆下巴,有两层。
她说她羞于见人,我说她念书的声音早就叩开我的心门。就像话本子上写的一样,一来二去,我们两情相悦。
我带她回爹爹家,这是我回锦城第一次入家门。我急着娶她,并贪心地想要得到长辈首肯。
那时我四体健全能糊口,攒了小钱能娶妻,归故土,养父与兄弟尚在,万事大吉。
哪怕与姑娘携手散步时,有人指点她的相貌,我都春风得意,他们看人看皮囊,只有我知道她的心。
又一日,有人在姑娘家门窥探。被我撞见,缩手缩脚就走,我当是小贼。
没曾想,次日再上门,就是浩浩荡荡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大法师,名敞。昨日的那名小贼指认,就是这户。大法师道,给我搜。
我不明白他们要搜什么,一通阻拦,拦得住几个,旁的人已经把我可怜的姑娘提了出来,她一汪眼泪望着我,和我一样不解。
敞曰,此处妖气横生,腥臭无比,且左邻右舍夜半闻兽啼,都是你捣的鬼吗?
姑娘不说话,只是哭。
敞曰,就是这只狐狸精!
我这才反应过来,求他手下留情。敞连连拒绝,只说精怪害人,除之而后快。又道有办法令她从此脱去妖籍,真正成人,但此法大费寿元,让我听过便罢。
我都听过了,怎能罢休?忙问他该如何是好。敞与我细说,我连夜备了银钱财物若干,鸡鸭鱼肉成山,我不心疼钱,只想我的小姑娘可以做人。
再去找敞时,他又道不够,三日内还要双倍。
我的积蓄已经掏空,敞只道我可向爹爹求。家中还有小弟小妹要长身体,我无论如何没法开口。
只给了三天,却要我再赚好几年的钱,除了向他人伸手,我别无他法。
我的兄弟漕,他生意做大,有了家业,但当我开口时,他不愿借我,他说若是为了我,多少都能够,但为了来路不明的女人,他一个子儿也不给。
三日之期
到了,敞丢给我一层放干了血的狐皮,说那是我的姑娘。既然无法化人,还是杀了好。
我的人没了,财帛也要不回来,我安葬了狐皮,很是伤怀了一阵子。
我住在漕的宅子里,他得了空儿来陪我饮酒,与我讲小时候打架的时候,我多勇猛。还偷偷告诉我,街坊的小姑娘,捧着的手鞠球儿,多半都想投给我。
爹爹与我讲理,像小时候一样日日关心着我。
后来就想开了,人不算没了,她虽殒了,永远住在我心上。钱是没了,我好手好脚,拼个把日子就有钱了。
我振作起来,最高兴的还是兄弟,漕笑我说做了鳏夫的人竟还是个雏儿,三言两语就要带我去逛勾栏。
我由他拉到缭缭亭,里面的都很好看,她们见着我,也都唤我公子,都说喜欢我,跟我那姑娘说的话没什么两样。
推杯换盏之间,我看见了我的姑娘,我知道这是喝出了幻觉,这种幻觉常有。
漕却指着她道,活见鬼了!
陪我俩喝酒的美人,顺着指头望过去,她呀,长得不好,生意也不好,偶尔跟一个法师出去装神弄鬼,赚点银子。
她咯咯笑说,公子在外边见着她,可别着了道儿。
我五内如雷轰,翻来覆去只会说一句,为什么是她?
美人道,只有她最便宜,请我们出去要的钱多三倍呢。
照理说,锦城让我丢尽了脸,常人大约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我却不走,我在外漂了几年,牵挂的人大半还是在锦城。
我遇到过飒爽的侠女,幸会过小城的郡主,认识过街口王包子家的女儿,也因为受伤叨扰过女医官。她们都说,小满生得很英俊。
年轻的时候,我觉得生得好看是一种罪过,旁人会因为我的外表忽略我的内心,所以我反感她们说我好看。
因为这一点偏执,我爱上了一个不好看的姑娘,愿意与她超脱皮囊,共度此生,只是她狠狠地挖了一个坑,把我背身推入。
原来不好看的人,心地也未必好。
我知道敞会寻些合作,因为她们缺钱,且无根漂泊,少有牵连。
我去了缭缭亭,与老鸨打个卖艺不卖身的商量。我吕小满既然做得最英俊的男子,自然也做得最妩媚的女人。
那个曾与我山盟海誓的姑娘,死的时候还不知道得罪了谁。也或许是她做过的坏事太多,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敞还活着,因为作祟甚多,处处显灵,被城民奉为敞仙。他频繁出入缭缭亭,有时是为了做戏,有时是为了满足自己。他见过小满跳舞,甚至不能把我和当时求他的男子联系起来。他要重金买我,要为我赎身。
敞多行不义,每每露出马脚,便往乞丐、穷人身上泼。
我的养父也被他中伤多次,不明事实的居民时常上门,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他,有些人甚至会动手。
他是个老人,怎么抵得住年轻人的拳脚。
是以漕安插了眼线,不仅在敞仙的侍童中间,掌握他的行踪。还在吕宅附近,一旦有人寻隙,便通知我来看家。
我隐匿了这么久,不过是在等一个契机,置他于死地而已。昨们上门,我在暗中盯梢,知道是讲理的人,我许久没有见到爹爹那么开心。
小满摊手:“我将计就计,偷听了你们的计划,今日尾随你们,我见小爷你穿得不俗,能使唤官兵,想是权贵。只是没想到出了岔子,你们两人又不会武功,纪公子倒像是个机灵的,但再机灵也没他的武器快啊。”
纪宁还沉浸在故事里,啧啧称
奇,满脑子都是网恋不靠谱。
小满道:“等了好久就是为了今天,讲这个故事,是报答二位将他引出来。”
方才的故事有喜有悲,有回忆,有心情,冯辰枢仔细端详他,他眼中神采奕奕,没有一丝颓色。
这是一个会把过去抛弃,向前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