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市有铁匠铺,掌柜的腰系围裙,头绑汗巾,一脸的老实肉。
纪宁已经在北市走熟了,摸上铁匠铺的门,他的怀里鼓鼓囊囊,明示暗示地让掌柜的上里边说话。眼神比人还要早进屋,一个劲儿往里面瞅。
掌柜的在扫门前的灰,头都不抬,大声道:“客人有什么要求,在这里提就好。”
纪宁道:“我这个物件,不便与旁人看到。”
掌柜的停下,拄着扫帚看纪宁,这小伙子有点眼熟,前阵子老在这附近转,什么都不买,没事儿就从北市这头,走到北市那头。
打铁很多年,这种小伙子他见过很多,瞅起来一表人才,就想做个风流剑客,背地里就找自个商量打兵器。
江湖侠客虽然多,但官府也不是吃素的,普通铁匠是没资格自己造什么刀啊剑的。
掌柜警惕起来:“那我也不便接你的活儿。”
纪宁道:“你接得!又不是什么难事!”
十个打刀的人来,十个都这么说。
掌柜的不便明说,便问:“你要打什么?可是灶台上的东西啊?”
纪宁欣喜:“正是,我连材料都带来了。”
掌柜的心下了然,灶台上的,可不就是刀么!
“做不了,你另请高明吧。”
纪宁小声嘀咕:“原来铁匠铺不做锅……那你知不知道这城里,谁能铸锅?”
“谁也不能……不是,你要做锅啊?”掌柜的把扫帚一撂:“快请进,快请进。”
纪宁一头雾水,神神秘秘地掏出材料,交给掌柜的。他怀里那见不得人的玩意儿就是敞仙用过的大脚模子,可大可大一块金属呢,荒着老可惜了。
前一天,小满提走敞仙后,纪、冯二人卸下大石,回客栈。
客栈柜子里,赫然一块大脚,等着纪宁。纪宁一拍脑袋,想起这一茬。
他把大脚放在自己膝上,两手稳稳地扶着,问冯辰枢:“这块罪证,该怎么处理?”
那王爷果然如他所愿,背书般地介绍:“既是罪证,就得和罪犯一起,交给衙门。人、证,一样也不能少。我此行身兼钦差,你若嫌交给官府麻烦,交给我就行。”
纪宁“哦”一声,抱着那块大脚不肯撒手,没有把它交给眼前这个钦差的自觉。
钦差看着他,他看着手里的脚。
好一会,冯辰枢又道:“其实,今天并非我食言。我与几名兵士潜伏在你我相约的地方,等你引敞仙出来,我就下令。”
纪宁抬头,不明白他为什么在此时提这个。
冯辰枢轻叹:“后来,他们说不敢对敞仙动手,我不得已,自己顶上来。虽然是卒子,但他们也代表着锦城官府的态度。或许是有包庇,又或许,在此地,连官府都怕这巫师。”
他拍拍纪宁的头:“所以,这块罪证,以及罪人敞仙,就这样交给官府,反而不好。锦城官府若是姑息他,过阵子从轻发落了,他出来依旧为非作歹。”
纪宁明了:“不替官府做事了?”
“你不是官府的,我也不是官府的,何必替他们操心。”
“所以你把他交给小满。”
“江湖事江湖毕,小满想要敞仙,送给他便是。”
纪宁乐了:“你不是江湖人,我也不是江湖人。”
冯辰枢“嘘”一声:“小满与敞仙的恩怨,我们何曾插手。”
“不曾。”
两人相视一笑,纪宁道:“我当你又犯了行动爱送人东西的病,别人要活口,你就连头儿带小弟都送
过去。”
冯辰枢道:“所以啊,那块破铜烂铁,你要是喜欢,便送你了。”
纪宁雀跃,复把那脚收起来,嘴上热烈地说:“你送的东西都很别致,要么是活人,要么是脚。”
这边厢,铁匠铺的掌柜的大手抚过脚模,连脚丫缝子都摸了:“看着像个脚掌,这块料子是从人像上面卸下来的吧?”
纪宁摇头:“不是人像,更不是佛像——没别的部件。”
掌柜放心了,开始烧炭,嘿然一笑:“方才对不住,我以为你是来打兵器的。”
“嗯?”纪宁一愣:“怪我怪我,没说清楚。”
他在一旁蹲着看,大有在此等到收工的势头。有火星子从炭火上蹦出来,纪宁张着嘴躲开。
“料子不错,给你铸口好锅。”
问过掌柜的,锅子一时半会好不了,他道了告辞,又在北市晃荡起来。
这是他前几天就在做的事情,手里头有点钱也不能坐吃山空,他打算盘一间小店下来,来过北市才知道这里太热闹,没有空的铺面,一时间没法付诸实际。
就这么转着转着,他眼睛一亮,看到个大熟人。
“松萝!”他叫道。
唯恐对方看不见自己,他单脚蹦起来,胳膊在空中挥着大半圆:“松萝!松萝!”
松萝听见了,飞快地蹿上来,他才有空打量松萝。这小男孩额头上都是汗,衣服也不熨帖,头发也拔丝儿。
“我的好松萝,你上哪玩去了,你过得还好吗?”纪宁拱手道。
松萝没心情挤兑他,小声而急促地问:“我家爷呢?”
纪宁拖长音调:“不晓得啊。”
这倒不怪他,今天他没叫冯辰枢,因此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纪宁自己出来的,毕竟没有带个王爷来造锅的道理——王爷监制的锅,烧的饭也不会更香。
松萝面色紧了紧:“他没和纪公子在一起吗?”
纪宁道:“大白天的,他又有腿,没和我在一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松萝撒手就跑,纪宁一头雾水,也跟着跑起来。没跑两步,伤脚就拖他后腿,叫他跑不快。
他向前伸手:“你,你等等我,我们一道呀。”
松萝愣了神:“你的腿?”
纪宁抬起伤脚:“不碍事。”
松萝如临大敌,抓起他,快步往客栈赶,贴紧他的肩膀小声耳语:“我才从菽城回来,请纪公子详说,我家爷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纪宁点头:“才回来就知道了?消息还挺灵通,是件大事。”
破了个大案。
松萝的脸一下就灰了:“那,人……活着么?”
纪宁摇头晃脑:“在别人手里,生死由不得自己。”
还不知道小满要怎么折磨敞仙呢。
他感到松萝没了动静,才偏头去看,这小伙子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密,到最后,冷汗和眼泪一齐冒出来。
松萝咬牙:“纪宁!我家公子待你不薄,他生死未卜,你笑得出来吗?!”
一个实心拳头,直往纪宁脸上招呼,纪宁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了也躲不开。
脸上挨了一下,立刻肿起来。
迎面拳头来了第二下,纪宁抱住他的手臂开始嚷嚷:“你说啥啊,啊?你家公子早上还好着呢,这么快就死了?”
松萝怔住,脸色变幻无穷,纪宁对着他的脸欣赏了一会,十分有趣。
他说“哦”。
“扶老子回去。”纪宁伸
出手,松萝托住了,脚下步子飞快。走了几步,就从扶着纪宁,变成扯着纪宁,一路到了客栈。
冯辰枢有喝不完的茉莉花,握着温茶,看看书,门外“哐”地一声,打开了。
他抬头,吓了一跳:“脸怎么了?”
这人自己出门一小会儿,脸肿起一大块。
纪宁没回答,从身后掏出一个人来,低着头。
纪宁拍拍松萝的背:“啊,那边的爷,别看书了,快看看你家孩子,该不是中邪了。他说你活不成了,还打我。”
小王爷快步走上来,眼睛和嘴都没闲着,一边看,一边说。
“松萝呀,每每你自个儿回来,就整的乱七八糟的,你怎么啦?是不是从马车上掉下来啦?吃点东西,咱们叫大夫来看看?”
冯辰枢越说声音越小,只因他看见松萝抬起头,眼泪和脸上的尘土混在一起,脸被涂上了黑灰的底色,又被泪水冲刷开来。
很丑。
他不再啰嗦,松萝用手腕抹着泪,纪宁从没见过他这么孩子气的样子。
他委委屈屈地开口:“他们说你死啦。”
冯辰枢原本担心松萝,听到这句就乐了:“先生有没有教过,不要道听途说。”
松萝睁大了眼睛看他,舍不得眨。
纪宁也笑,端起桌上的花茶来饮,一路疾驰回来,还真有点渴。他拿了干净的杯子,倒满,递给松萝。
松萝使劲地一吸鼻涕,做了几次深呼吸,才静下来喝水。
理智回到头脑中,他马上道歉:“王爷,我错了,我……”
冯辰枢把他按下:“有多少事情,洗干净吃饱了再说。”
好容易才不哭了,听见这句,他又含了一泡泪:“纪公子,对不住。”
纪宁往他手里的杯子里添水:“什么公子不公子,还是纪宁顺耳一点。”
松萝想起那一拳,红了脸。
松萝去收拾自己,纪宁不便再打扰他们主仆,悄悄地推开门。
背后声音喊住他:“不用走。”
纪宁笑:“我也没那么八卦。”
毫不客气地坐在矮凳上。
“松萝说了什么?”他有点好奇纪宁脸上的伤。
纪宁“咳”一声:“我碰见他,他问你是不是摊上大事了,我说是啊——我们俩昨天难道不是件壮举?”
“他立刻问人死着还是活着,我哪里知道,随后就挨了一下。”
冯辰枢哭笑不得。
“纪宁,”他严肃地说:“松萝问的可能是我。”
纪宁道:“哪有人开口就是用死活问候,他被钟大夫传染了?”
两人面面相觑,想不明白松萝受了什么刺激。
好歹说松萝,松萝到,他半干的头发已经系好了发带,规规矩矩地敲门进来。
“栾大人道,他的公务大约还需两月,柳太医那边最辛苦的一段已经过去了,疫情不大。”
冯辰枢欣然道:“这是深得朝廷信赖的两位大人,必然不会有失误。”
他继续看着松萝,纪宁却道:“站着干嘛,坐啊。”
松萝面露难色,冯辰枢也抬下巴:“坐,什么时候就这么规矩了。”
其实他知道的,每当松萝犯了错,就特别规矩。
松萝知道这是不怪自己了,边坐下,继续道:“爷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办妥了。山上的人大多有了着落,只是曹二文小兄弟不太听话。”
“等等,等等,”纪宁本来坐得东倒西歪,
听见二文的名字,坐直来:“曹二文怎么了?”
冯辰枢道:“纪帮主走后,紫气帮怎么活?”
纪宁事不关己:“他们有一万个办法活下去。”
“可那些都不是好办法。”冯辰枢叹气:“他们实在没出息,干不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他们还活着,还会继续绑人上山,在城里偷窃、生事,会有更多人陷入你之前的境遇。”
纪宁点头:“哦。”
冯辰枢道:“所以我派松萝去遣散他们,让他们重新做人。”
纪宁的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松萝道:“我们爷让我跟他们说,作恶那么难,做好人却不难,官府正缺许多劳力,且付工钱。如果愿意脱了草寇的籍,便来画个押,把坏毛病改了。老实干完现下的,有了口碑,以后也能找着活儿,能够养活自己。”
冯辰枢冲松萝的方向一笑:“毕竟我手里有些虚权,这点事还是能做的。”
纪宁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问:“那二文呢?”
“连紫气帮都想着了,能忘了那些孩子么!”松萝挠头:“我逐一去打听过,各家的孩子可安好。各家大抵都是安居乐业的,妞妞的娘亲病了,柳太医去治过。只有曹家不太平,曹二文原本拜了申师父,又自作主张地,在城里拜了个江湖人做师父,要学能飞天的那种功夫,把他爹气得不行。”
一个人不能拜两个师父,纪宁听得直皱眉头。
“我时常路过曹家的铺子,他爹把他拘在身边做小木工。”
纪宁笑笑:“可惜了,本来能做大侠的呢。”
他自出了城,就把这一干人等,无论大的小的,统统抛到脑后。这会儿听到曹二文的名字,突然觉得自己离在树下说书的日子远了。
他选择了独善其身,却有人跟在他身后兼济天下。
只怀念到这里,就自己掐住了苗头。
松萝的表情变得严肃:“我照王爷的吩咐,安排了这些就直接跟两位大人办事,不必再来锦城。可我一进行馆,栾大人见了我,如临大敌,拉我至无人处,问我王爷可好。”
“我说,热已经退了。他掩上门,告诉我,京中来了匹快马,带来今上的口谕。那道密旨是命栾大人沿途秘密寻找王爷,京中的消息是,王爷失踪,凶多吉少。”
冯辰枢道:“这倒蹊跷,你与栾大人都应知道,本王并没有失踪。”
“栾大人不知道。”松萝飞快道:“王爷出城距今将近一月,曾与两位大人辞行,告诉他们先行回京,并未提及锦城与纪宁。”
“哦,”冯辰枢扬眉:“栾卓信了我是在路上遭遇不测,而你单独回去,正好印证了这一点。”
松萝点头。
“那你呢?”纪宁突然问:“你知道他在锦城,为何还那么慌张。”
“我以为……我以为是我走的那几天……”松萝支吾道:“王爷和纪宁在一起,总碰不上好事。”
纪宁可算知道松萝是怎么看自己的了。
他没脾气地笑:“就算我把你们王爷克死了,也没法在短短几天内把消息传到京城,再传到菽城。”
“着急没细想。”松萝声如蚊讷。
冯辰枢出了会神,半晌了道:“既然是误会,我们早点回京,免我皇兄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