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柚子了,又大又圆的柚子了!买一赠一!”
纪宁在果农摊前站着,盯着柚子看。
卖柚子的大婶儿招呼他:“哥儿,买点柚子吧?”
纪宁没打算买:“不甜不要。”
大婶一哂:“哥儿说笑呢,肯定甜!”
纪宁道:“可你喊的是又大又圆,不是又大又甜嘛。”
大婶脸上的笑容凝住,左右看看,好在行人并不多。
她换了吆喝:“卖柚子了,又大又甜的柚子,买一个送一个了!”
“婶儿,”他说:“晚秋的柚子好吃,怎么这么早就摘下来了啊?”
她没搭理,纪宁反而蹲下了。
大婶见状,彻底没了笑,她伸手把纪宁往旁边拨,“这位小哥,不买就别挡着。”
他戳戳柚子皮,幽幽地说:“哦,想起来了……再不摘下来,要裂了不是?”
“大宝!”大婶朝一旁扯着嗓子喊起来,“有人找事!”
一个青年从不远处走来,每一块肌肉都不太友好,手中捏着一把短短的弯刀。
纪宁左手托起一颗柚子,右手弯在胸前,搂着三颗柚子。
“这四个,还有那边那一堆,我都要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柚子一下子就卖了大半,吆喝的大婶没转过弯来,纪宁把手里的钱串儿放下:“够么?”
被唤作大宝的青年傻站着,纪宁用下巴示意他:“这两个,帮我剥了吧,我没刀子。”
大宝蹲在纪宁身边,接过他左手的柚子,三下两下切了皮,还给他完整的果肉。
纪宁取出一块麻布,大婶帮他把买下柚子拢起来。
麻布的四角绑成背带,纪宁把它们背上,手里拿着几瓣柚子肉,行走的时候顺便扒开来。
打铁的掌柜见着他:“呦,来了?”
纪宁驻足:“我来取锅。”
掌柜的问:“好拿吗?你不还背着家伙呢,这小身板拿不拿得动哦?”
纪宁往后仰,掌柜的帮他把背带解开,他拿出两颗黄溜溜的柚子:“给你吃。”
掌柜的也不客气,说声谢了,拿出打好的锅。
纪宁要讨口水喝,坐在铁匠铺子里,嘴上絮絮叨叨地闲聊,终于问到重点,“掌柜的,我有机会和你做街坊吗?”
掌柜的探出头,左边望完,往右边望:“这里都是老字号,一时半会没有空的铺子,若是出大价钱,可能有愿意卖的。”
纪宁笑笑:“也是,这么旺的铺子呢。”
他喝完水,把四颗柚子扣进锅里,用麻布缠好。
掌柜的站在他身后,帮着稳住锅子,纪宁自己用绳子,把锅和柚子背在背上。
掌柜笑得很不地道:“别这样背。”
纪宁把剩下的柚子抱在手里,嘴上应道:“我知道像个啥,可你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乌龟吗?”
回了趟客栈,没呆太久,再出门时,晨光依然。
腿伤几乎好了,走挺久的路也不觉得疼,他去敲吕先生的门,轻轻地叩,这一次不是来抓魔头。
好久没人来开门,他失了耐心,越敲越响,最后还是举起拳头擂门,敲得震天动地。
门终于开了个缝。
“你怎么又来了!”吕先生不耐,没打算把他放进门。
纪宁厚着脸皮推门:“放我进去,好先生。”
吕先生在里边挡着,纪宁在外边扎着马步推,一寸一寸。
“给你个好东西。”他挤进院门,两手往背后伸,吭哧吭哧地,试图解下反扣在背上的东西。
吕先生绕到他背后,解开缚在他肩上的布绳。
“大清早的就为送个王八壳子?”
“你老眼昏花到这个程度?”
纪宁蹲下,解开锅子上层层叠叠的布条,滚出几颗柚子,一口锃亮的新锅横空出世。
他把旧锅从土灶里挖出来,又把新锅塞进去,大小挺好。左看右看,对这口新锅很是满意。
“老头,”他招手:“你来看呀!”
吕先生啐他:“我不看!无事献殷勤,我不要,你拿走!”
纪宁扒了片柚子,塞到吕先生手里:“其实我,确实有事相求。先生这儿,还捡孩子么?”
先生的神情变得十分关切,侧身问道:“孩子什么情况?”
“父母都不在的。”
先生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一些,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心疼:“他多大了?在哪里?”
纪宁抬起手在自己头顶上比划:“这么高,和我一样大,现在就站在你家院子里。”
他点着头,殷切地看着吕先生。
吕先生拿下一颗柚子籽,弹在纪宁额头上:“给我滚!”
小满坐在后院的树上,朝纪宁招手,纪宁伸出手,任由他把自己拉到树上。
一根粗壮的树干横在空中,坐得下两个人。纪宁和小满并排坐着,他又伸手。
纪宁会意,在他手心里放上一瓣白白的柚子。
“人处理了?”纪宁问。
小满在树杈上晃着腿,一副天真模样:“他仇家也不止我,还是还不清了,我得好生折磨他。”
纪宁没再追问,低头撕着手里的柚子肉,早收的果子果然不甜,咬一口,一口的酸浆。
黄老板教过他,与自己无关的江湖事不要去打听,他还记得。
小满看他吃得认真,也咬一口手里的柚子,酸得倒吸一口凉气。
“哪来的锅?”他指着树下。
孩子们都起来了,在灶台边看新的锅。
纪宁笑:“大脚仙送的。”
今天小满没有易容,穿着男儿的衣裳,活活一个令姑娘神魂颠倒的好模样。
纪宁啧啧两声:“以后还做花魁吗?”
“不做了,”他道:“以后只替爹爹看家护院。”
纪宁在树干上站起身:“大哥好,我是今天新捡来的孩儿。”
小满笑而不语,用手去捉纪宁的脚踝,纪宁躲开他,动作太大,在树杈上站不稳。
“要断了!”
他四肢有三肢抱着树的主干,只有一条小腿往后瞎踹,小满的手不依不饶,纪宁踹得越凶,他抓得越起劲,五次有两次能碰到纪宁的腿。
纪宁的腿踹得呼呼带风,最终还是被小满握在手里。
纪宁大骇:“大哥饶命!”
小满面露得意之色:“别说你单枪匹马,你和你的小王爷一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纪宁甘拜下风,连连称是。
小满又道:“平日里你俩焦不离孟,今天怎么就你一个?”
纪宁的腿挣不开,一阵干嚎:“你先放了我!”
脚踝一松,他忙跳到地上,树上的小满也跟着跳下来。
“他回去了。”纪宁说。
纪宁发誓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陈述句,坚决的平调,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
可小满硬是从里面读出了万千的惆怅。
小满啐了一口:“前两天好得一起吃一起睡,窑子都要一起逛,现在他拍屁股走了?”
纪宁皱着眉头,觉得小满说话,有点歧义。
“我们只是刚好住在一起,”他苍白地解释起来:“不是,你怎么知道我们一起逛的窑子?”
“那么显眼两个人,一进门我就看到了!”
纪宁突然笑起来:“哎,那个,你为什么只化半面妆?”
小满道:“就那一次。”
纪宁挑眉。
小满皱皱鼻子:“我看你们俩,尤其是走前面的那个,兜里不知道有多少钱呢,定是什么贵人。我只是个寻仇的,不想真的卖身,我怕你们那个……我跳舞的时候注意着呢!只有你们那个窗,看得到我另外半张脸。”
纪宁震惊了:“够深思熟虑的啊。才见着面,连强占都想到了?”
小满面露怒意,从柚子里捡出一颗籽,弹在纪宁额头上。
纪宁皱眉:“这是你们家祖传的手法?”
话音未落他已经看见小满屈起中指,手里一把小石子,纪宁赶紧捂着脑门子跑起来。身后的石子枪林弹雨打在他的布袍上。
吕先生割了一块白花花的肥肉,准备开锅。纪宁跑到新锅旁边,很自然地接过肥肉,指挥着小伙子们生了火,把锅烧得热热的。
肥肉在锅中滑一圈,窜起一阵油香。
纪宁对着锅口愣神,肥肉化成浅浅一小汪透明,因为过热冒起了青烟。
小满嗐一声,夺过他手中锅铲,抬起脚把这个魂游天外的人踢到墙边去。
真如小满所说,以后做个看家护院的好大哥,他一整天都在院子里,劈柴烧火,洗地板洗锅。他用木板遮掩了屋顶角落漏光的一小块——现在漏光,雨天就漏雨。
纪宁在院子里陪小孩子们说话,据他观察,吕先生起名十分直白。叫阿桂的孩子,是在桂花树下捡来的;叫豆儿的孩子,是因为开口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豆;还有个叫初一的,是八月初一捡的。
新锅的开锅仪式持续到晚上,为了不浪费底油,小满把柚子皮切成块,炒了满满一钵。再配上煮过的野菜,就是丰盛的一餐。
纪宁讲了一天的故事,口干舌燥,才得吕先生允许,在院中打地铺睡一觉。
“过了今晚,就不留你了。”吕先生抱出一床薄被,纪宁没接。
“热死了,我才不要盖被子。”
老人和孩子瞌睡早,天将将黑透,他们已经安然入梦。
纪宁靠在院墙边数星星,带着一点茫然。
从菽城出来就告别老本行了,只是北市寻不到铺子,又暂时没有容身之所,明天要告别吕先生,明天要找份零工来做,明天要租个房子来住。
纪宁掰着手指,明天要做的事可真多。
院墙外边有脚步声作响,每一步都踩得特别重,大约是个大力士在外边走。
纪宁听着声音,都能看到步子扬起的灰。
要真是大力士,这半夜的来吕先生家做什么,他脑海里弹出好几种可能,最怕的就是敞仙手下的余孽来寻仇。
这么想着他叹了口气,打算去问问这个大力士有何贵干。
“谁?”纪宁拽着门把,站在门缝后边。
手不知道是如何脱了门把的,门外黑压压一片,只觉得有人捏着他的后领,嗖地一声,双脚离地,下一秒人就在门外了。
大力士非常体贴,还替他掩了门。
纪宁哭笑不得:“你就这么小气,就在你家院子里睡一晚上,你都要提前把我赶出来。”
小满扬了扬下巴:“喝酒去。”
纪宁伸手去开门:“我不去,我要睡觉了。”
小满道:“月亮都没升起来呢,你睡得着?”
自然是睡不着的,纪宁只是不喜饮酒,他也知道多少江湖豪情,多少兄弟道义,都被酒杯承载着。
可是一喝酒他就觉得辣嗓子。
纪宁只管抱着门:“我不出去,我睡得着。”
小满疑惑起来,上上下下打量纪宁:“也挺年轻的一小伙,这么多瞌睡?要是有哪儿亏哪儿虚的吧,早日找大夫治治。”
他不仅能推测,还能佐证,见到纪宁沉默,更坐实了心中所想:“是了,上回你来缭缭亭,要了三个姑娘,竟然夜都没过,定是有什么隐疾。”
再看纪宁时,目光中就带着怜悯。
“不要讳疾忌医啊!”
纪宁的眼睛越瞪越大,简直说不出话来,放任这个人继续说下去,大约会把自己说得断子绝孙。
他回头把门关上,看看小满:“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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