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晚捂着白天的余热,偶尔有一阵小风吹破这点热度。纪宁揣着手跟在小满身后,闷头走。
老板娘认识小满,两人一落座就端了酒上来。
与小满相处十分惬意自然,只因纪宁知道他不是江湖正道,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
他们一样的无视法纪,一样的不择手段,甚至一样的没有工作,穷。
有些话就自然而然就问得出口。
“你打算一直守着吕家院子?”
“说不准,可能到有人来替我吧,也可能等不到那一天。”小满不以为意:“别看我现在信誓旦旦,说不准哪天心又野了,去一统江湖呢。”
纪宁捏着酒杯乐,“到时候你给我封个左右使做做。”
岂料吕小满十分挑剔:“你不会武功,又不是江湖人,我做什么收你。”
纪宁压低声音:“你不要不识抬举,别看我一无是处,曾经也是一帮之主!”
小满正色道:“我走镖时,也见过不少掌门,确实没有长得像你的。可见江湖卧虎藏龙,我见识还是太短。”
纪宁点头:“是你孤陋。”
小满手中的杯子悬空,与纪宁的酒杯轻碰。
叮。
“敢问纪帮主,何帮何派?”
纪宁眨巴眼睛,认真说:“紫气帮。”
对面的人噗地一声,喷出的酒被纪宁的脸全盘接收。
“还往自己脸上贴金呢。”小满仰天大笑,笑得脑袋差点正不回来。
纪宁也笑:“放屁,这是贴金吗。”
入了馆子,举了杯,随了俗。像披着毛皮的动物靠气味分辨敌我,直到两人身上散发出浑然一体的劣酒味道,才敢聊得更深。
舌尖触到冰凉的酒浆,白酒兑了不少水,却还是冲不散酒精原有的辛辣。
纪宁求之不得,兑得好,再多兑些。
“好酒。”
老板娘不耐烦地摆手,不是好酒,但管够。
“你舌头没问题?”小满呲溜了一口劣酒,抬眼看纪宁:“味道好坏尝不出来?”
纪宁盯着他给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酒,嘴凑到杯沿用力吮了一大口:“你耳朵没问题?好赖话听不出来?”
两个人互相看着,傻笑几声。
小满眨眨眼,看着他。
纪宁不愿意这样被人一直看着:“要问什么?”
小满登时问了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
“你从哪儿来?”
纪宁扶额,倒不是他不想说,这非常难以解释,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从几千年后来的人。
“你和这里的所有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他对自己的观察力很有自信。
“像穷人,又和穷人不一样。可你身上没有富贵人的那种姿态,应该也不是高门出身。”
纪宁无奈,又有点恍惚,原来经过一年,自己还是没融入这个地方。
他不敢多提:“我不是这里的人,不是这个国家的人。”
他尴尬地伸手,伸手拿了片风干牛肉,不知道是直接吃,还是装作观察它。
好在小满颜色未变,让纪宁安心不少。
“可见你的家乡风土,与我国大有不同。”小满总结道。
纪宁撕了一小条牛肉丝,点点头,他没急着开口,在想如何与古代人介绍自己的故里。
“我们那的……楼,非常高。”手举过头顶,在空中虚虚地比划了一道。
“楼高也算特点?”小满失笑,“每家每户都是九层高塔?”
“没有没有,”纪宁谦虚道:“也有两层楼的那种。”
大别野。
“高的,有三十层的楼。”没敢说一百层的那种摩天大楼。
他咬着牛肉,说得十分小声,主要是追求一个对方没听见的效果。
“哦哦哦!”小满明显听见了:“那得多高的树来做枋啊!”
他又自问自答道:“不过也能用砖。”
“对吧?用砖。”他用胳膊肘捅了捅纪宁。
纪宁眼前浮现出了久违的大厦,楼体上变化的霓虹。曾经他对绚丽的夜晚习以为常,可现在的每一夜都只有烛火和月光。
“对。”他笑道,手中的牛肉撕成最后两小条,一起塞进嘴里。
小满似乎对此十分有兴趣,追问他:“为什么起那么高的楼?”
“有些用来住人,有些用来工作。”
“工作?”小满自言自语起来:“三十层的楼,少说可以装下一百人,这一百人都不要下地干活?”
当然,也是有下地干活的,但是楼里的人不是。
纪宁道:“士农工商,总有不下地的。工作的楼,叫写字楼。”
挑了个最好理解的。
小满端着酒杯,也一副想往的模样:“哎呀,写字楼,科举能在里面考吧?”
他啜着酒,忽而想通了,在纪宁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万一是个产业,该是票庄?请来一百个人,是不是都在里头画银票呢!”
“可以这么说,”纪宁揉着大腿:“我们管那银行。”
在解释现代办公或是顺着小满的思路中,他选择了后者。
小满满意地点点头:“只有票庄能请得起一百个人。”
纪宁闻言,又摸起一片风干牛肉,这一片只有一指宽,如果不撕仔细点,根本不经吃。
“那!”小满又开口。
他坐直了身体,不知道小满又能问出什么问题来。只要是关于他的家乡,每一个细节都很难解释,他只想快速掠过这个话题。
小满看着他的手:“那你是什么时候点的牛肉啊,我可没点啊。”
纪宁无意识地撕着手中的肉:“我也没点。”
他看看自己手的方向,又看看左侧的桌子。
左手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在纪宁说话间,不由自主地伸到邻桌的下酒菜里,方才拿走的是最后一块小牛肉。
邻桌的阿叔正瞪着眼睛看着他。
“哎呀。”纪宁赔笑。
“哎个屁呀,”小满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一连串地:“走走走走。”
趁对方没反应过来,左手抓起纪宁,右手拎着酒壶,溜之大吉。
两人在夜风里往回走,谁也没说话。
就这么低头走了一小段路,纪宁才嘿地笑出声。
身边的小满没憋着,登即陪着他一通大笑。
“哈,”纪宁笑得靠在某个墙根揉眼睛,“太穷了,吃点荤的都靠顺。”
小满在他身边蹲下:“我知道有个人,花不完的钱,想吃一头牛都能给你买下来。”
纪宁竖起耳朵:“得想个办法骗他一笔。”
小满摆摆手:“不用骗,只要你去了,他就给你花。”
纪宁向往道:“哪来的大傻子啊,让我遇上一定要死缠上他,顿顿吃肉。”
“你遇上了,又把他放跑了。”小满对着小酒壶闷了一口。
纪宁张了张嘴,好像到现在才明白小满说的是谁,原来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还是为了继续早上的话题。
冯辰枢说出要回京的时候,就拉着纪宁开始介绍,何时出发,何日到达,管家几人,食物口味。
这情状有点怪,纪宁想,跟我介绍做什么,我又跟着你走。
他想都没想就对冯辰枢说了告辞,毕竟两个人意外结识,总有告别的时候。
“纪大姑娘,”冯辰枢冷笑:“我去年就买了你,你非得跟我走不可。”
纪宁看着面前的小王爷,看了许久,终于记起了一年前被他骗过的那个傻子。
随后他拔腿就跑。
他不知自己缘何要跑,跑出客栈的瞬间,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今天清晨,他趁四下无人,在客房门口放了十来颗柚子。
“别的我也送不起,就几个柚子,带着路上吃吧。”
转身要走时,手臂被人抓了个正着。
“跟我走。”对方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不。”纪宁也放低声音。
冯辰枢拧着眉头:“这里不安全,跟我回王府。”
纪宁傻笑两声:“我要是去了,我就跟你姓。”
随后他又跑了,根据客栈小二的供述,从未见过跑得那么快的乌龟。
他在北市边上吃了一碗面,把脸隐在面摊的筷子筒后边,目送那一队车马出了城门。
纪宁摇了摇头,把深紫色的马车从脑袋里晃出去。
纪宁义正言辞:“不吃嗟来之食。”
小满撇撇嘴:“嗟了那么久,这会子又不嗟了。”
“大哥,给点面子。”
“谁是你大哥,你做吕宁吗。”
两人在墙角又一通傻笑。
笑过之后,纪宁突然解释了一嘴:“和他在一起也很自在,可终究不是一路人啊。”
“哎,累死我了。” 小满还在笑,捂着肚皮,出了一口长气。
“你不懂,他人再好,也是被我骗过的主儿。”纪宁振振有词道:“一时三刻不觉得,要是哪一天发了狠,要找我报仇,又或是突然官威上身,把我抓了下大狱。”
敬而远之。
“让松萝听到你这么说,打烂你的嘴。他家爷照顾你那么久,要带你去京城你拒绝得眼睛都不眨,一片真心喂了狗。”
纪宁瞪着他:“闭嘴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小满笑眯眯地:“找人打听的。”
纪宁半信半疑:“这么好打听?你还打听到什么了?”
“还打听到你会算命,”小满摊手,“既然你会算命,怎么不来算算我打听到什么了。”
纪大仙点头:“那你打听打听我有没有算到你打听什么了?”
小满也点头:“好,你算算我有没有打听到你算没算到我打听到什么了?”
“这个容易,”他一掐指头,立刻说:“我已经算到了。”
小满凑近看那几根手指头,什么也看不出来:“你说说?”
“我算到再这样说下去,你我之间,必有一人,”纪大仙一脸凝重:“会咬到舌头。”
小满拱手:“真乃神算。”
在吕家地板上凑合一夜的计划已经泡汤,现在一身的酒气,又过了睡觉的点。
秋风一吹,纪宁精神大好。
虽说过得糙,骨子里还是有点小资的未来精致Boy,身上有味儿的时候,只想洗个澡。
纪宁在路口告别:“我就不回去了,你明天跟吕先生说一声。”
小满拉着他:“你不准走,省得说我连院子都不让你睡。”
“不是你不让我睡,是我自己没睡着。”纪宁补充道:“还是有点冷嘿。”
小满一脸促狭:“刚才爹爹给你被子,你不还嘴硬吗。”
纪宁咳了一声:“我看你家统共就两床被子,我哪好意思要啊。”
他朝着大路东边岔路:“走了。”
小满扬了扬手,消失在夜色里。
二更的天还有挂着灯的澡堂子,纪宁掀开门帘。
“还有热水吗?”
“有。”老板抬起头看他:“没搓澡的。”
纪宁从衣服褶子里抠出几文钱:“我自己来就行。”
洗干净全身后他没急着出去,一个人独占了深夜的澡堂,坐在木桶里,热水没过肩膀。
“我,一直都想对你说,你给我想不到的快乐……”
纪宁哼哼了两句,起的调太低,唱着唱着没了声音。
他誓不罢休,气沉丹田,打开嗓子:“香格里拉!在!哪里!让我们!去!找寻!”
怎么这么不对劲儿呢。
一个人热热闹闹地唱了一会歌,一会跑调一会忘词,纪宁终于闭了嘴。
他把自己的失误归结于环境,泡澡不太好发声,只有淋浴能造就澡房歌神。
周遭静下来,木桶里的水偶尔被他拨弄出哗啦啦的声音。
纪宁泡在水里,回想最近认识的人,他们都可有意思了。
小满很有意思,钟家兄妹天真直爽很有意思,松萝直头呆脑很有意思。
这些人在他脑海里出现时,他一会笑眯眯,一会嘿嘿嘿。
直到冯辰枢飘了过去。
只有这个人,古板又少言,就算和自己厮混在一起,身边都好像有隐形的条条框框,让他成了个克制且没什么意思的人。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纪宁哼着红日擦干了身上的水,走出澡堂子,在路牙子上坐下,撕开最后一片柚子的薄衣,抠掉柚子籽,把柚子肉当牛肉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的,挤出酸酸的汁水,弄得手上黏糊糊的。
玩到再无可玩的,他才把剩下的一小块柚子肉丢进嘴里。
真酸,酸得他想看看京城的柚子是不是也这么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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