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撵过石子,颠起来一小下,把松萝颠出个嗝。
柚子味的。
马车里一股柚子味儿,地上散落着柚子皮,他惊恐地看着马车一角,尚有一小堆完整的果子,喜气洋洋地滚来滚去。
这么多柚子,都要吃完?”
他家王爷话少得可怕,情绪看起来不怎么好。
上次从菽城回来,也是不大高兴,可见那个方向风水不好,和王爷犯冲。
车行三日,松萝也琢磨了三日,大约是因为纪宁不愿意跟着,才闹脾气。
纪宁不来,他没法管,但王爷不高兴,他不得不哄。
“爷。”他清清嗓子,开始漫无目的地聊。
“美人还是有很多的,”松萝道:“下回咱们去逛馆子吧?其实京城每家馆子的花魁都很有味道,只是您每次都不去……”
果然,提到美人,他家爷总算开口了。
“去过了。”冯辰枢道,脸上的表情更差了。
嗯?
“什么时候啊!”松萝不平地嚷嚷,“您自己去的么?连我都不知道!”
冯辰枢看了他一眼,松萝把嗓门控制了一下:“去的哪一家啊?”
“缭缭亭。” 冯辰枢说。
松萝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嗓门又高了:“那是锦城的吧!怎么不带上我啊!跟,跟……”
他放低声音:“跟纪公子?”
冯辰枢点点头。
松萝委屈极了:“您都不跟我玩呢。”
旋即咒骂:“这个纪宁,好好的爷都被他带坏了!”
倒是自家爷,被他一惊一乍地,闹得笑了两声。
松萝放松下来,就开始打听:“那,姑娘……高的矮的?圆脸尖脸?跳舞么,唱曲儿吗?”
没去也听听,就当自己去了。
冯辰枢侧着头:“花魁是好看。”
他补充几句,红的舞衣,瀑布一般的发丝,跳不知名的舞蹈,受众甚多。
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想起什么,又开始低头生闷气。
外边骑马的随从凑近窗边,报前面有个村子,可以吃饭歇脚。
松萝掀开车窗,柚子味儿往外飘,他略微贪婪地呼吸着窗外的清风,头越伸越往外。
“有什么热闹么?”王爷在他身后幽幽地。
“没啥,就看看景儿”松萝连着几口深呼吸,坐回车里来:“越往京城走,植物长得越好。”
空气也越好。
他盯着角落那几颗柚子,胃里直冒酸水。
不能提柚子。
马车加速一阵,逐渐平缓下来,车子靠在村子边,招待的人知道是贵客,都早早候着。松萝跳下车,这里的衣着和口音,已经离京城不远了。
乡野食肆不做珍馐,胜在野味新鲜,甫一落座,店家便把开胃的盐水花生摆上来,冯辰枢没动筷子,看向松萝。
“坐呗,一起吃。”
这里是单独的小隔间,其余随从在外头另起一桌。松萝也没客气,笑嘻嘻地坐了。
八仙桌上很快摆好了白云猪手、梅子烧鸭、枸杞叶,几道硬菜占据桌子中央,周围又铺满了各色小碟,清口的笋,盐水煮豆子,桂花醪糟。
冯辰枢不爱肉皮,松萝用鸭皮和酸梅汁伴着饭,未曾细嚼,就顺着喉头一起滑进肚里。
外间吃得好像更热闹些,茶水撞进杯底的声音、碗筷碰撞声、椅子拖动之声不绝于耳。
松萝敞开肚皮,吃得面带憨笑,摸摸肚子,打了个饱嗝。
“吃饱了?”冯辰枢也放下筷子。
“嗯。”松萝点点头。
“给,”冯辰枢从袖子里变出一片柚子:“吃点柚子消消食。”
松萝脸上的笑意凝滞了。
他用指甲抠着柚子皮,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爷,这么多柚子,都得吃完啊……”
太酸了。
“纪宁的心意嘛,”冯辰枢冷笑,“不吃完怎么行。”
那也是给你的心意啊,凭啥要我吃?
这句话随着柚子咽了下去,并不敢说出口来。
松萝到回家也没吃完那堆心意,马车驶上熟悉的大道,松萝掀开车窗,街上倒退的包子铺当铺都十分亲切,他像是十年没回来过一样,鼻酸几乎落泪。
冯辰枢衣服都没换,直奔宫门,打发其余人等先回王府给卢管家吱个声。
松萝稍微绕了个路,在街上吃了一碗馄饨面。
內侍撵着步子,倒比冯辰枢还要急,在前头伸手引路,一迭声地:“牧王爷,这边请。”
冯辰枢刚下马车,觉得整个身子都在晃,不由得开口劝他缓一缓。
“王爷,这段路虽短,皇上必定等急了。”脚上的速度不减。
冯辰枢只得快步跟上。
御书房前的下人一报,里头立刻说传。冯辰枢往御书房里边走,他的皇帝哥哥从书案前站起来,上前两步迎他,脸上的表情很是热切。
冯辰枢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跪下参见,虽说是在众人的期盼中归来,礼还是得行。
皇上道,免礼。
甫一起身,皇兄就搂着他的肩膀,半晌静默,眼睛里情绪复杂。
“终于回来了。”
冯辰枢听见他哥哥的声音。
这样的述职,总会有个模式,冯辰枢递上了折子,就听见自己的声音抑扬顿挫,起承转合,硬是把自己毫无建树的赈灾工作说得天花乱坠。
自夸之余还不忘拉扯一下栾大人与柳太医,松散的三人行被他形容得仿佛铁三角救世。
他惊讶于自己的滔滔不绝,不知道是否受某位说书先生影响,口头表达虚实相生,说得竟然十分生动。
直到眉飞色舞地讲到赈灾的第二个要点第五个小点,皇上喊了停。
“柏衡,你真是……”许是因为灾情无碍,他的眉眼也带着笑:“你们三位都是朝廷的肱股之臣,此事交予你们,朕极放心。”
几名宫人含胸退下,门外候着的人次第迎上,在偏厅布了菜,皇帝高高坐在上面,冯辰枢自有一张小几。
有专门的人,每种菜都给皇上夹几筷子,再挑几样,分发给王爷。
坐下后,他的嘴只剩下咀嚼的功能,方才咬断的话头再也没法拾起来。
他本是习惯的。
可是如今,两人遥遥隔着数尺的距离,远得他看不清哥哥的脸。即便座上威严的是他的亲人,即便同食一席,仍是隔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他用筷子挑起一块鹿筋,嚼不出味道来。
饭后皇上说要与王爷小叙,屏退了下人,冯辰枢脸上笑意未减,双手呈上了那方随身携带的盒子。
皇上打开细看,那株菖蒲周身翠绿,红花与叶翅颜色明丽,丝毫看不出离土多日。
“好。”他短暂地赞叹道。
冯辰枢不得不应和着,说几句明君配仙草,凤凰配天子的场面话来。
他皇兄又捧着那盒子,左看右看,喜形于色。最后依依不舍地合上盖子,着人去研制奇药。
好在拍马屁不用费脑子,冯辰枢嘴上一句接一句地应和着,脑袋里粗略计算,此番进宫有三件要事,先是述职,再是献宝,还有就是自己被误以为失踪的事情。
思及此,他的长兄似与他同心同气,也吩咐道:“你失踪的事,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冯辰枢怎么知道怎么回事。
就他自己看来,自己自然是没有失踪的。
但此时此刻,务必要说出点什么来,他蹙眉道:“臣弟事毕,先行从菽城出发,路上耽搁了一阵,倒听闻自己遇害了。”
皇上道:“估算路程,你竟走了两倍的日子,朕派人去寻,只听闻路边有翻倒的马车,与你的家纹相似,附近还有跌落的物件。”
他拿出一个香囊,玄色抽绳下莹莹绿玉。
冯辰枢电光火石,心中明白了大半。
或许是久等他不归,沿路打听的时候,有人云曾见过如此这般的马车倾覆在林间。也或许是有人曾见到如此这般的马车遭殃,报官的时候,和王爷的身份对得上号。
先后顺序并不重要,那个浑身血迹的伤者,那个丢了随身之物的倒霉人,其实是纪宁。
想到这里,他又一阵惆怅,自己留了人在锦城,但抓住黑衣人依然希望渺茫。
他冯辰枢,在找人方面,似乎一直不太拿手。
因为走神,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不过很快又强打精神笑起来:“劳皇兄担心,那就不好再隐瞒了。”
他压低了声音:“锦城边碰上劫道的,倒没劫走什么东西,财物俱在,皇兄所托之物也保全了,臣弟受了点皮外伤。”
皇上正看着他。
“可不把我吓出一身病来,只得在锦城耽搁几日压压惊。”
冯辰枢说起谎信手拈来,句子四平八稳,听不出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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