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府的路很短,车前马提起蹄子,冯辰枢盯着车壁,还没来得及感怀一下纪宁这个负心郎,两匹马就又停下了。
王府的游廊里,丫鬟婆子忙作一团,进进出出地,有的打水,有的搬食材。
卢管家迎上来,笑得很开怀,等人在地上站定,才叫了声王爷,又用手背抹眼泪。
冯辰枢虚虚地环着他:“我的好管家,卢老爷,我好好地,没失踪。”
“呸呸呸。”卢管家又哭又笑地,叫王爷不准乱说话。
冯辰枢也跟着呸了几声。
老管家瓮着嗓子:“脸那么黄了,还嘴硬。”
冯辰枢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两坨脸蛋,黄吗?方才怎么没人告诉他?
只听管家犹说:“松萝先回来的,也是小脸蜡黄,你们吃了不少苦吧?”
冯辰枢把松萝唤出来,这小子十分懂得享受,回了王府马不停蹄地沐浴更衣,已经看不出什么吃苦的迹象,手上拿着啃了一半的鸡腿子。
冯辰枢与他日日呆在一起,觉得松萝的脸色红润健康,此时与周围的仆从一比较,倒觉得确实有点黄。
松萝道:“您老别担心,只是柚子吃多了。”
哦,对,柚子。
冯辰枢怒从心头起:“你现在就去把纪宁抓来。”
松萝抓着鸡腿,万般不解:“抓纪宁作甚,我上哪抓去。”
然而冯辰枢一脸“我不管”的表情,松萝只得应了。
从小到大,他出去的次数也不少,每次回到家都颇感怀念,只是今天,这种归家的感觉特别浓重。
虽说在宫里吃了一顿,碍于礼数总是没吃饱。
一个人坐在王府的桌上,周围红着眼睛喜气洋洋的丫鬟下人们,往日习以为常的场景,此刻却让他平添了一份亲切感。
冯辰枢狠狠地戳出一颗鱼眼珠,**里面那一小块鱼身上最最滑嫩的脂肪。
气死了,他想,我家这么好,纪宁怎么不来呢。
饭罢,伺候的小丫头战战兢兢地端上来一杯浑浊的茶。
冯辰枢接过,是冷茶。
再一琢磨,用的不是茶盏,而是斗碗。
这倒新鲜,在自己家里,还未有人敢给主子上一大碗冷茶。
冯辰枢不是那种吹毛求疵的主子,以为是丫头疏忽了,虽然他想不明白要如何疏忽才能做出这种事情,但作为一个宽宏大量的王爷,他把此篇翻过,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口。
甜的。
他扬眉:“什么东西?”
小丫头抖筛糠似的抖,当即跪下了:“回王爷,此物、名叫珍珠奶茶。我们后厨、新、新做的甜水儿……想给王爷一个惊喜,王爷如、如不喜欢,奴婢这就去换热茶。”
“无妨,”他真心实意地说。
甜水儿谁不喜欢呢。
听到他这样说,小丫头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于是另一个小丫头捧着一个瓷碗上来,碗中尽是黑黢黢的东西。
冯辰枢又道:“这又是何物?”
小丫头云,是珍珠。递过来一柄玉勺,与平日喝汤的匙羹略有不同。
冯辰枢接过来仔细端详,玉勺的前端很浅,柄却有一指粗,柄中间掏空来,他把眼睛凑到一头,能看见另一头丫头的小脸。
丫头把那黑色可疑的阿物儿投进冯辰枢的茶杯中,这时他才看清那是一些小小的圆子,丫头请他含着玉勺的一头往嘴里吮。
随和可亲的冯辰枢没有与她们计较这姿势有多不雅,毕竟他是王爷,含着勺子的模样应当也是玉树临风的。
他两张嘴皮子一用劲,茶和圆子一起到了口腔中,试着嚼了几口,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他睁大了眼睛。
味道虽然没什么特别,但此物似乎十分上瘾,甜浆顺滑,圆子弹牙。冯辰枢感觉没喝几口,斗碗见了底。
他站起来,肚皮里顶着,好像地里长熟了的瓜,下一秒就要裂开。
他满意地抚着肚子,此物的确不错,若非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喝多了肚子胀。
此刻他突然意识到,地下的两个小丫头,目光奕奕地追随着他。
他张口夸奖:“嗝。”
小丫头欢天喜地地散开了。
一通休整自不必提,天色转眼黄昏,用过晚饭,冯辰枢觉得少了点什么。
“传珍珠奶茶。”
小半炷香的时间,小丫头捧上已经混好的珍珠奶茶。
又到月华洒落,冯辰枢归家的第一夜,躺上晒好的松软床褥,若有所思起来。
“来人,”他爬起身,披了件外袍:“我要喝珍珠奶茶。”
门口侍卫急匆匆去传,终究是让他在睡前喝上了珍珠奶茶。
许是吃多了珍珠胀了肚子,又或许是因为奶茶里也有茶,喝下去便睡不安稳。
虽然累极,脑袋沾上枕头却又开始做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见纪宁把头发铰得很短,穿着怪模怪样的短衫,手里捧着透明的杯子,一个劲儿地喝珍珠奶茶。梦里的景儿也堪称怪奇,比如高楼鳞次栉比,又比如纪宁一直拿着一块巴掌大的小玩意在玩。
纪宁手中的珍珠奶茶喝之不尽,吃之不完,纪宁一眨眼就胀成了一个小胖子。
于是在次日一早,小丫头又投其所好地捧上斗碗时,冯辰枢好好地反省了一下自己。
天家育人,自幼就植下了“克己”的品德,再美味的东西,用多了也会吃伤的。
“不能再喝了,最后一杯。”冯辰枢吸了满满一口珍珠:“这个甜水儿是谁做的,赏。”
“是凝儿姐姐。”小丫头道。
冯辰枢头脑空白,家里的佣人是多了点,他也分不清什么凝儿仙儿的,横竖赏了就行。
卢管家却有话说:“王爷,小凝儿是新来的丫头,我自作主张买回来的。”
家里买了个把仆役的事,管家未必件件都报,只是如今被主子赏识了,就单独拎出来说一说。
既然是介绍,卢管家索性多说了几句,这个小凝儿人很勤快,买来的时候又听闻她是国姓,叫做冯凝儿,简直是十分有缘。、
冯辰枢听了,搜肠刮肚地想,自家宗族,表亲远亲,记不起有这么个人来。
算了,怕是同姓不同宗。
“只是王爷,小凝儿的外貌,有点缺陷,王爷大量……”
也不怪卢管家提这一嘴,京中谁人不知,若论喜欢美人,牧王爷要排头一个。
果然,他闻言便减了几分兴趣:“哦?若是羞于见人,本王也不勉强,你们把赏赐送过去就得了。”
卢管家道:“她倒不羞!身量不似寻常女子小巧罢了。”
冯凝儿和许多奴才一样,是卢管家在街市上见到的,起因是她称自己非常会做菜,哄得卢管家买了她来,一进王府,便施展了一番。
此人似乎极为热衷生食,钻进厨房端出些半生不熟的大块牛肉,表面焦黑,切开来内里还淌血;抑或是几片菜叶子,也不用滚水烫,直接缀上花生米一拌;甚至煮个鸡蛋,蛋黄都还是流心的。
最终一大桌生食无人问津,冯凝儿只得自己吃完它们,口中云“滴你血丝”,让卢管家心惊肉跳,几欲破例把她逐出门去。
只有这款餐后的珍珠奶茶,被厨房里的丫头所喜爱,一传十,十传百,终于有人提议,等王爷回来也给王爷尝尝。
或许是年纪大了就爱絮叨,小凝儿才来了三天,卢管家就有一肚子话能够介绍,比如拿出最大的布衣,她的脚踝都露出来。又说这女子睡在丫鬟的通铺上,头顶着墙,脚要生生悬空一截,最后只得另辟一张单独的床给她睡。
种种事迹,绘声绘色,听得冯辰枢前仰后合,一时间只觉得此女子纵是身量过人,但行为举止并不怯懦,在卢管家口中,另有一种大方。
说话间已经有人把小凝儿带了上来,她穿着新赶制的粗布衣裳,勉强盖住脚背。便是如此,都能到裙裾之下,一双脚比粗使婆娘的还要长出一截来,再往上瞧,此女子身高堪称顶天立地,冯辰枢望着这张脸。
近身的丫头捣着她:“给王爷见礼。你傻啦!”
小凝儿尖声尖气地:“见过王爷。”
丫头把手伸到身后,戳她的屁股,小声而又急促地:“跪啊,规矩呢?”
“不用了。”冯辰枢单手撑着额头,遮住了眼睛。
“谢谢王爷嘻嘻。”小凝儿笑,顿时就被身边的小丫头拍了一下。
“纪宁,”冯辰枢把手放下来,声音很严厉,嘴角却噙着笑,“裙子穿上瘾了是吧。”
索性放肆大胆地瞅着王爷笑。
冯辰枢心里极高兴,嘴硬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敢来就跟我姓吗?”
纪宁并不理亏:“可不是跟你姓了嘛。”
待纪宁换回男子的衣裳,一改小凝儿那痴傻模样,整个人生动起来。
卢管家把眼睛揉了又揉:“我道哪里奇怪,原来是个男子!”
他是不会承认自己老眼昏花的,冯辰枢无意怪他,他却扭捏起来。
“竟不知道是王爷的朋友,来戏弄我呢!”
王爷的朋友又是赔笑又是作揖,给卢管家道不是,见卢管家仍瘪着嘴佯怒,便往他身后一钻,给他捏起肩来。
“使不得,受不起。”卢管家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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