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个问句都没有,但确实认认真真抛给纪宁一个问题。
我喜欢你,那你呢。
接手了问题的纪宁果然没睡好,在床上瘫成一个大字。
不行,不能喜欢他。
这是第一反应,最直接的心声。
左腿一蹬,整个身子往右边一翻。
心里邪念丛生,竟浮现出“门当户对”这个词来,他是上位者,自己是底层的蝼蚁,高攀不起高攀不起。
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穷是穷了点,骨子里还有点知识人的优越感。
这些古代人,他们知道地球是圆的吗,知道大陆在漂移吗,看过电视,坐过车吗?
什么嘛,是他配不上我。纪宁小声说。
冯柏衡,冯辰枢,王爷,牧王爷,大人。
就得这么远才算安全距离。
小腿在脚踝上尴尬地蹭了一下,为自己竟然敢把纪庶民与牧王爷放在一起配对而羞愧。
这份羞愧被他这一下蹭走了,究其原因是据他观察,冯辰枢平日里的工作也就都是祈福、吃宴、接待客人之类的,手底下没有几样实务,在游手好闲方面,与纪宁还是相衬的。
右手撑了一下床沿,身体把左胳膊压住。
大体上,喜不喜欢,虽然也要看这些客观差距,其实也还是要看两个人对没对上胃口。
对吗?
不对。
不对胃口。
纪宁不好意思用如花一般的年纪来形容自己,不过课本上都是这么写的——十七八岁,初升的太阳,未绽的花蕾。
十七八岁的纪宁,最怕那种规规矩矩的人,例如这种听完故事都要抒发三千字的古板王爷。
只是,他真的古板吗?
虽然未曾身居高位,但好在纪宁还是懂得一点设身处地。在王府的这些天,他好像逐渐拨开了眼前的迷障,稍稍把这个人看得真切一点。
他一举一动被规则束缚着,却又好像无视了那些规则。他从未干涉过纪宁的生活方式,哪怕骗子为世人所不齿;他不曾掩饰过自己的好恶,对新奇的事情照单全收;他甚至不太在意心上人的性别,无论是一年前还是一年后,他都看到了纪宁。
也不算是古板的人吧。
冯辰枢和自己一样,也还年轻呢。
啊,这样的包容,当然是多亏了这一张脸。
想到有这么个缘故,纪宁哭笑不得。
胸口有点胀,他挪了**子。幼儿园老师教过,长时间的左侧躺会压迫心脏。
喜欢是不能喜欢的,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不能喜欢。
如果不喜欢,又何必千里迢迢从锦城漂到京城来。
他舍不得路费,怀揣着自己那些家底,紧巴巴地上了一艘货船,沿河而下的那几天时阴时雨,就是没遇上好天,穿的衣服只要沾了水,就会潮潮地贴在身上,一直干不了。
在船上晃荡的日子的确叫人难受,不过在脚踏上岸的那一刻,他就把这种潮湿的感觉忘记了,他没到终点,没时间去回顾。
到了京城,问去王府的路,被指到了瑜王府,绕了个远。他重新打听,辗转到了牧王府。
他睡在干燥的床铺上,拥着松软的被子,路上那些粘稠的雨夜自然被甩在脑后,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再也不愿意忍受那种冰冷潮湿的夜。
人在到家之前,路上的每一个夜晚都不会睡得踏实。
纪宁笑,说得好像这里真是自己家似的,就算换了别人住进来,哪怕是客套也会说声“当做自己家”吧。
他给自己开脱,不是他不信任人,这是野生动物的警惕心。
面朝下趴着,把头埋在被褥间。
对了,为什么要来京城来着。
为了见冯辰枢,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告诉他。
不是喜欢他,只是有点要说的事情。
与小满短暂相聚的那一天,在酒后,他脑袋中突然闪现的事情。
王爷好好地“失踪”的事情,与他失去意识之前,听见的那句话。
“找的就是这纹样。”
电光火石间,纪宁窥见了真相的一角。
他,包括冯辰枢,一直觉得是自己被人寻了仇,可如果对方一开始,找的就不是自己呢。
找的是车的主人,敢用这个纹样的唯一的人。
所以他踏上了来京城的船。
纪宁在床上滚到半夜,最终还是把背贴在墙上。
他也曾幕天席地,在荒野中过夜,他知道在户外,人也一定要找到一个可以背靠的地方,才能睡得踏实。
就在前几天,他向松萝打听过的,王爷那件失踪的乌龙,松萝笑着说,好像是有人把倒在路边的纪公子误认成王爷了。
终于与他忧心的事情重合起来。
既然能认错,认的就不是脸,除了脸,就只能依照车上的纹样来辨认了。
纪宁记得自己昏迷了很久,究竟有没有人路过,他也说不清。
甚至,他自己的东西一件都没丢,消失的唯一一件东西,也是冯辰枢送给他的药囊。
这个认识让他有点震惊,干脆把被子盖过了头顶,生怕脑袋露在外面,会让别人听见自己思索的声音。
别人要杀的是王爷,如果万一假设也许他接受了冯辰枢的告白,两个人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本来杀一个,现在要杀一双。
为了活下去,过得本就很艰难,这种让他上赶着送命的事他一百万个抗拒。
不行不行不行。
他猛地坐起,把被子掀开,大口喘气。
闷死了。
要走,明天就要走。什么家不家的,两个男人成什么家。
纪宁这才察觉,自己找了一晚上的理由,最后才想到性别问题。
睡下的时候已近天白,醒过来的时候自然是下午。
他用五根指头梳着被自己滚成鸡窝的头发,往后一拢,头绳没绑紧,头发又炸开来。
推开门,松萝正指挥园丁把王府里的灌木修成圆形。
“那边一排的金桂先留着,过了中秋再收。”他指着游廊的风口:“晚上当值的人注意点,别叫风把花吹败了。”
几个人正忙着展开一个临时的屏风,罩着里边那几棵金枝玉叶。
纪宁啧啧称奇,王府果然宾至如归,连花花草草都是有家的。
他走上前去,问王爷在哪。
“啧啧,一睡醒就找我们爷,你是哪家小媳妇吗?”松萝面露嫌弃:“没门!他进宫去了。”
艰难地把脑海里昨晚想到的东西,暂时搁置到一边。
慢吞吞地想了一会,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该不是因为我……叫汪大人吃坏了,皇上找王爷问罪呢。”
松萝大笑出声:“你毒害朝廷命官啊!”
纪宁赶紧捂他的嘴。
松萝与园丁交代了几句,随后叫纪宁安心:“这不没几天就中秋了吗,每年宫里都有中秋夜宴,估计有事找王爷商量。”
纪宁闻言,抚着前胸。
冯辰枢睡醒就被传进了宫,文武百官已经下朝,但对他这种睡惯了自然醒的闲散王爷来说,早晨的阳光有时候还是比较刺眼的。
果然是中秋的事,几个留在御书房的官员,商讨一些中秋夜宴的安排,他两只耳朵像与脑袋分离,只听见自己说了许多的“好”、“妥”、“甚好”。
好在哪里,好就好在毫无新意,不会出错。
不知道那句话叫他想起纪宁,下一句“好”就带了点笑意。
敷衍了一壶茶的时间,大臣们逐个散去,他不能走,一大早巴巴儿把他传到宫里来,绝不单是为了中秋,他在软椅上慢慢等着,知道还有别的等着他呢。
用过午饭后,他的皇兄终于拨冗见了他,破天荒地提出要一道在御花园里走一走,更是难得地叫了皇后同行。
他站在皇兄左侧,皇后在右侧,大有把御花园踏破之势。
两名男子都是身高腿长的人,这样慢慢地走,倒是十分做作,为了照顾他皇兄那悠然的速度,他迈一步,顿一顿,再提起步子,顿一顿,走了数十步,浑身都写满了不自在,几乎同手同脚。
御花园有什么好逛的呢,他立府出宫不过近几年的事情,这园子再大,人生的前十余年,也足够他里里外外地踏了许多遍。
比如他们现在走的这条道儿,沿路的柳树,也是有典故的。
小时候的小瑜儿在这条道上跑着:“祗哥哥、枢哥哥,我问你们。”
当时还是大皇子的皇兄轻轻回应他:“嗯?”
冯辰枢呢,哦,他是二皇子:“你又有什么笑话了?”
“才不是笑话呢,我认真问的!”小瑜儿指着道旁柳树:“左边八棵树,右边八棵树,树上结什么果子?”
大皇子回答他:“柳絮就是柳树的果。”
冯辰枢道:“你也没说是什么树,谁知道结什么果子。”
小瑜儿咯咯地笑:“结石榴果!因为是十六树嘛。”
“还说不是笑话!”他佯怒,却笑得很诚实,看得见八颗牙。
好久没见弟弟了,抽空去他家讨杯茶。
“你觉得如何?”皇上问。
冯辰枢并不知道他在问什么,左右不是真的征询他。
“好,甚好。”他道。
好像把皇兄当做他的那些同僚来敷衍了。
皇兄抚掌道:“这是喜事啊!”
皇后也温婉地拈起帕子,掩着嘴儿笑。
皇兄一个高兴,就指着湖中间的亭子:“走。”
三个人在亭子里坐下,宫女端上了新收的桔子。
冯辰枢拿了一个在手里,手掌刚好能包覆一个桔子,他不讨厌这种刚刚好的感觉,便一直把桔子拿在手里。
皇上难得显得与他亲近,凑近了问:“你觉得哪家姑娘好?汪家的小女儿与你相熟,陈家小姐知书达理,是有名的才女,还有朝中,配得上你的,尽可以提出来。”
皇后翘着小拇指,正在剥一个桔子,缓缓地说:“如果有平民家的女子,你喜欢的,只要品貌得当,也是能的。”
冯辰枢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方才答应了什么,神色一滞。
如果是昨天、前天,今天之前的每一天,皇兄同他说起,他也是会答应的。
他身份尴尬,在尽可能大的范围内,皇兄的任何安排,他都愿意服从。正如他同钟大夫说过的,他,定了亲了。
但今天,他竟不想了。
平时对皇上说的话,他连心里都不会有一丝质疑,今天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敢有点不满。
他昨天才确定了自己的心意,认真地对纪宁说了不要走。
手指稍稍用了点力气,桔子的皮渗出水来,沾染在手上。
“吃桔子呀,可甜了。”
皇后把剥好的桔子球放在皇帝手中,眼神却往冯辰枢这边看。
他无奈,拆开桔子,今年的桔子汁水饱满,的确是很甜的。
他抬头,勉强自己笑了笑,并未顺着皇上的话说下去,没有选出一个喜欢的女子,也没有表现出感恩。
他站起来,接着就要跪下去。
“对了,听说牧王,往王府带了个人?”皇后眉眼弯弯,用的是闲话家常的口吻。
皇上道:“是个小公子。”
皇后嗔道:“妾倒听说是个小姐呢。”
想到纪宁,他的神色都柔和下来,又拿了一只桔子,在两手间打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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