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而息在牧王府完全算不上是夸张修饰,阖府上下这就准备休息了。
客房开着门也开着窗,纪宁钻进被子,裹在软绵绵的被子里吹风是特别惬意的一件事情,完全没把卢管家“不要贪凉”的叮嘱放在心上,他已经这么吹了好几天了。
只是今夜的风有点粘,吹在身上完全没有那股爽利。
他的小桔子和他一起在被窝里,从冯辰枢手里接过来带着体温,他一直捂在手里,现在还是暖乎乎的。
他闭上眼,脑子里闹哄哄地炸烟花,没躺太久,却听见敲二更的梆子。
他觉得闷,弯着腰坐起来,随后索性到园子里走走。
大小是个王府,园子里该有的全都有,中央掏了个人工湖,周边围了一圈小树林。夜半湖水微皱,月光暧昧地投射在湖面,炸得满目五光十色。
湖中间必须有个亭子,白天在水边信步的几只鹤,这会把脑袋插在翅膀里歇着。
说什么睡不着走走就能睡了,网上的小文章都是骗人的。
连风都停了。
纪宁越走越精神,回过神来自己驻足在某间灯火辉煌的房前,看这点灯的架势,就知道里面躺着的是谁。
他往门里边走,还点着灯,应该是没睡吧?
不不不,也许只是人家铺张浪费,睡觉不熄灯。
脚步退了回来。
他踟蹰两步,左脚又往门槛里探,心里想着睡没睡进去看看不就得了?
夜闯卧室也太变态了,他一跺脚,急匆匆地要走。
“纪宁?”房门吱呀洞开。
冯辰枢脱了白天的朝服,着一套水蓝色的袍子,头发披散下来,大约是准备休息。
他手上拿着什么,撑着门沿,跟纪宁说话,顺手就把东西放在一旁。
纪宁悄悄往里头看,卧室里的灯光比外面看到的更加热闹,各处的灯花朵朵跳动。
这阵仗,是要开篝火晚会吗。
“怎么了?”
半夜来找人,又说没什么事,一定很奇怪吧,连纪宁也觉得自己奇怪,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他想了想:“汪大人还好吗?”
“你很担心?”
纪宁急切地看着他。
“他很不好,今天都没有上朝。”
纪宁慌了,他原以为牛奶过敏,他突然担忧起来。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必须看过那条“给花生过敏的人吃花生”的文章,现在诚心祈祷汪大人别就这样死了。
虽然自己早就不是什么良民,但行骗与杀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妈耶,”纪宁急得直扯自己头发:“到时候我就成了杀人犯,你就成了包庇犯。”
冯辰枢看了他一会,又道:“他没事。”
“啊?”他停下了薅头发的手:“哦。”
话头掐断,一旦静下来,空气中就滋生起尴尬,冯辰枢依然站在门边,看起来也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
纪宁回想平时,他会说什么,我给你算个命,还是我给你讲个故事?不,以前的他根本不会在夜里无事叨扰。
他不够机灵了,像是有一片小羽毛,在他心上扫着,让他不得安宁。自从昨天听过冯辰枢一席话,就再也讲不出俏皮话来。睁开眼就找他,闭上眼还是他,半夜睡不着想的也是他,站在他面前却说不出话来。
在期待什么呢。懵懂的,酸涩的。
他抬起头来:“没事啦,那我走啦,你……好好休息。”
衣袖被冯辰枢拉住,纪宁的心跳漏了一拍。
“没别的要说的吗?”
支吾着回答:“没有了。”
纪宁挣脱他,慌张地往门外退了一步。房门还开着,冯辰枢还靠在门沿,身后是璀璨的灯海,身体虽然没有动,目光却一直热切地追着自己的轨迹。
纪宁心头一动,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手高高地举起:“你看——”
冯辰枢的视线顺着他的食指往上。
“今晚的月色,很美啊。”
看得见吧?
他心虚又生气,不仅仅因为这是一句表白,怕他听不懂月色真美,更怕他听懂了他的表白。
又况且,别人说他看不见。
表白的人心头乱糟糟,被表白的冯辰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定是很美的。”
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冯辰枢牵着,在王府的长廊上穿行,没有谁开口说话,像两个夜游神。
冯辰枢左手提着一盏小琉璃灯,另一只手与自己十指相扣。
灯光恰好可以照顾眼前一小块视野,他们沿着某幢小楼外凹凸不平的阶梯拾级而上,踏进不知何处的室内,鼻子里吸入了陈旧的空气。
他们再次向上,借着小小的萤火穿过漫长的黑夜,穿过蒙尘的房间,推开一扇小门,呼吸解放的瞬间,视野也脱去了束缚。
手中的琉璃灯噼啪,爆出了灯花。
纪宁察觉自己到了一座高台之上,这里是王府的高地,简洁地摆放了桌椅。
其余建筑低低地在脚下,头顶上是一块不完整的月亮。
苍穹是半圆的,扣在大地上,显得自己是多么渺小。挂在上头的星子有的亮些,有的暗些,最亮的那几颗仿佛就在眼前,把手伸过去,就能摸一摸。
就连今晚一直吹不畅的风,在高处都能快乐呼啸。
即便知道它们在许多光年以外的宇宙,纪宁此刻,依然控制不住地想张开双臂,去拥抱星空。
“这里是月色最好的地方。”声音把纪宁拉回现世,冯辰枢守着手中的琉璃灯。
“你……”
“我看不见的,月亮太高了。”对于纪宁的一再试探,他干脆地给了个答案。
听见了,承认了。
纪宁涌出一股道不明的遗憾,此刻他身旁的人无法与他共享举头的星河,一想到自己的璀璨夜空在他眼里只不过是无尽的黑,就觉得,好孤独。
他拉着冯辰枢坐下,即便是在黑暗中,小王爷仍坐的规规矩矩,脊背挺得笔直。
纪宁一直仰着头:“对不起啊,我以前……不知道你看不见。”
冯辰枢笑:“现在是不是嫌弃我了?”
纪宁摇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不是,”他开口否认:“对不起啊。”
冯辰枢心念一转,大约明白了纪宁缘何如此。
“你个小骗子,万一被官府抓了,是不是就很难脱身?”
“既然骗了人,肯定会怕制裁嘛。”
“那天下山,是不是你唯一可以逃跑的机会?”
“嗯。”
“如果那天,你知道我看不见,你还是会找机会跑的吧。”
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纪宁知道自己会的,当时两人只是泛泛之交,纪宁甚至没把他当做朋友。
他心虚地没有回答。
冯辰枢却搂过他的肩:“小宁儿,你又不是什么好人,就不要说对不起了。”
他继续凑在纪宁耳边,絮絮叨叨的:“我啊,每到日落就会回府的。你倒好,我大多的夜路都是跟着你走的。”
过时不候的瞎子。
纪宁道:“你有没有听过灰姑娘的故事?”
……
言语流逝,风把两人之间紧绷的氛围被稀释开来,纪宁讲完灰姑娘的时候,已经能从容地伸个懒腰。
“这就是你的故事,”他总结道:“天黑之前必须得回家。”
“我要是灰王爷,命苦却怪不得自己,皆因我有恶毒的继母和姐妹。”
纪宁哈哈大笑:“你有继姐妹吗?”
“没有。”
“你命苦吗?”
“不苦。”
冯辰枢大约也觉得有趣,低下脑袋,笑着靠到纪宁的肩上。
笑完了,他意犹未尽地蹭了蹭:“我与纪宁宁相处这些日子,你的举止与周围人都不同,也许就是因为你特别,我常记挂你。”
纪宁把这话咂摸一番:“我有哪里,显得特别奇怪吗?”
“太多了,你怕是自己都未察觉。”纪宁一听,又是一阵瞎想。
所幸冯辰枢不与他卖关子:“平常人辨方位,看东南西北,小孩儿,爱说上下左右。你呢,你说上左下右。”
纪宁“嚯!”一声,他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上左下右,大约说过许多次。
是键盘害了我。
他讪讪地:“我来历不明形迹可疑,你现在离我远一点还来得及。”
只听对方辩友道:“你说自己来历不明,如今只管跟我交个底,本王就是你的见证人,你的来历就明了。”
那个啥说的还挺有道理。
王爷目光灼灼,把琉璃灯举到纪宁脸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月光,这目光,纪宁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我不知道怎么才叫交底,我纪宁,出生在沿海地区,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正准备考大学呢。按照一般人的人生轨迹,大学毕业后,找个不对口的工作,随缘找个伴儿。”
他打赌冯辰枢从九年义务教育开始就没听懂,现在正眨巴着眼睛呢。
他决定从更浅显的角度来解释:“我们那个时候,没有皇帝了,普通人能在天上飞,传递消息只要一瞬,身体得病了开膛破肚再缝上,人还是活的。”
冯辰枢听得很专注:“人人都得道成仙了吗?”
“并不是,只是人类的岁月长了,办法就多了。”纪宁掰着手指头:“从日子上算,我比王爷小了几百岁。”
“这事换谁都觉得我在编,所以你要是不信,就当又听我讲了个故事。”
大约是不太敢相信的,可是,冯辰枢又能找到许多蛛丝马迹,来证明纪宁并没有说谎。他还有许多的好奇,想要多问一些。
只是这时候,纪宁突然揪住了他的衣服。
“唔啊!”他叫道:“你看那边,日出了啊!”
冯辰枢笑着说:“我看不见。”
纪宁揉了揉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峦之间冒出的那一小块咸蛋黄的弧度。
他点点头:“没关系,那我等会再问。”
太阳爬起来的速度是很快的,纪宁还没察觉到咸蛋黄的面积变大,一大半的天空已经亮成了金黄色。
方才还洒在夜幕上的星星隐去,云朵用金线勾了边。
纪宁屏着呼吸,紧张地等天亮,天亮了,他的小王爷就看得见了。
高台上的狂风早早地静了,万物都在等着太阳苏醒
。
“看到了吗?”他指着东边,语气中带着兴奋。
“看到了,天亮了啊。”冯辰枢回答。
视力跟着爬升的朝阳一点一点恢复,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情。
纪宁拉着他站起来,指着完全冒出来的太阳:“趁他还小,多看看他,等会就刺眼啦。”
他们没有说话,一齐看着太阳,大约打算把太阳从初升的红看到耀眼的白。
直到稍微有点厚的云层中断了太阳的爬升。
纪宁没有想到一起看的这场日出会迎来阴天,毫无风度地啧了一声。好在冯辰枢并不介怀。他这才看到纪宁脸上沾了一块灰,大约是昨晚爬楼的时候蹭上的。
他掏出帕子擦纪宁的脸,此时此刻占据他心里的是一抔温柔。
“就这一夜,我们一起看过日月星辰了。”
“嗯?”纪宁的眼睛瞪大了:“你是因为想带我看月亮,所以才带我来这里的吗?”
冯辰枢扬眉:“你说月色很美,我想你大概是想赏月。”——虽然还没到十五。
纪宁不得不把捂了一晚上的话吐了出来。
“我是说,我喜欢你!”他鼓起腮帮子,不知道生的哪门子气:“我非常的喜欢你。”
雨点轰鸣着落下来,像如潮的掌声为他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