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萝被纪宁烦得不行,光是这个下午,同样的问题他听了八百次。
“他什么时候回来啊——啊啊——”
句尾拖着长音。
“纪公子,你是蝉吗。”
上次直呼其名,被卢管家教训不得对王爷的客人无礼,松萝又把称呼换回了纪公子。
纪宁索性绕着松萝扮蝉,大声滋儿哇滋儿哇的。
松萝捂着耳朵蹲下来。
“滋儿哇滋儿哇,什么时候回来哇。”
“不知道不知道!”
“滋儿哇,哇儿滋,吱吱哇哇……”
叫得松萝头昏脑涨,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蝉活到秋天都得死!”
“松萝,不得无礼。”
松萝眼冒金星,不知道为什么每到这种时候,卢管家都能十分“恰好”地路过。
他只管指着那个罪魁祸首:“纪……你!纪宁!”
纪宁站在卢管家身后,忍笑看着他,等卢管家回头去看纪宁时,他立刻换成了一张委委屈屈、蔫了吧唧的小脸。
卢管家把一小碟金黄的、香喷喷的点心塞给纪宁,他拿了一块,放在嘴里,那点心又焦又脆,喷着热气,到嘴里就化开来,变成一腔甜水。
“来来来吃吃吃。”他把碟子端到松萝面前。
松萝不计前嫌地伸手去拿点心,看在分享食物的份上,两人又成了临时兄弟。
“好吃,这是什么?”
“蛋酥啊,这你都不知道。”
纪宁崇拜地看着松萝:“你懂的好多啊!”
松萝难得的博学一回,立马神气起来。
待他们吃完点心,卢管家才道:“纪公子不必担心,皇上知道王爷眼睛不好,每次进宫,天黑前一准放他回来。”
“哦,那我就放……不是!眼睛不好是怎么回事?”
听此一问,卢管家脸色闪过一片疑虑,纪宁又看松萝,松萝的眼神里写满了茫然。
“你跟我们爷过了好几次夜,还没发现啊?”松萝叫嚷起来。
发现什么?
哎哎,什么叫过了好几次夜,不要说得这么令人误会好不好?纪宁在脑袋里发弹幕。
“王爷双目有疾,夜里光线暗的时候,几乎不能视物。”卢管家仔细地解释:“因治不好,只能尽量避免在外边逗留到深夜。”
纪宁张了张嘴,什么?是夜盲吗?
真没发现,他还跟我走山路,逛窑子呢。
脑海里的弹幕变成了各种食物,迎面而来的是由胡萝卜、猪肝、枸杞组成的方阵,紧跟在它们后面走来的则是维生素A排列的队伍。
随后某个和冯辰枢度过的夜晚。
“不是,我们还……”他磕磕巴巴地,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就七夕那天,还走夜路了呢。”
不是还一道下了山吗。
铺天盖地的罪恶感席卷而来。
“啊,那次?”松萝也想起这茬来,刚被蛋酥收买,如今看纪宁的眼神又不太友善:“我们搜山搜到天亮,才在紫气帮山下的坑里找到我们爷。”
他鼻孔微张,重重地哼出一口气。
纪宁很能明白松萝的愤恨,他做的缺德事,松萝哼他几声都算宽恕他了。
他目光凝在一处,回忆那天之后的事情。
是他撇下对方跑出来,然后被袭击,昏迷了好多天,醒来之后脑子一片乱,也没问过冯辰枢是怎么回去的。
他感到后怕,如果那天黑衣人发现的不是自己,而是如假包换的牧王,如果那天松萝没找到冯辰枢,那这会子就变成了比王爷失踪更可怕的事情。
他觉得口干。
卢管家是不知道个中曲折的,见纪宁脸色不好,声音平静地安慰他:“王爷平时都有人跟着,只是夜里不方便,早点休息也就罢了。”
纪宁低着头,揉了揉眼睛:“这样啊,我原不知道,谢谢卢管家告诉我。”
这样一闹也不是全无好处,下午剩下的时间里,纪宁没再缠着松萝,松萝在园子里张罗,每每路过纪宁身边,就恨他一眼。
纪宁坐着没动,想要找点什么证据,来证明冯辰枢是没有生病的。
他们经常,经常夜里说话呢!
转念一想,哎,说话动的是嘴又不是眼睛。
纪宁想,冯辰枢也没和他说过晚上不能出去啊。
他又讪讪地想到,每次夜里出去,好像都是自己提议的。
他把胳膊肘放在台子上,手掌一左一右地托着脑袋,像幼儿园跳集体舞时,每个小朋友都做的“开花”那样。
当然纪宁没法开花,不过这样托着脑袋能让他回忆起更多细节。
从山上下来的那一夜,他与冯辰枢一同抬着一截竹子,自己握着前端,冯辰枢掌着后端。
原来他看不到才要扶着什么东西啊。
他想起冯辰枢跟在自己身后,每走几步就不安心地开口问纪宁你还在吗?
自己吓了他好几次来着。
最后纪小骗子还真就跑了,把一个看不见路的人丢在山脚下。
哎。
时隔一个月,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悔恨不已。
他想起他们从缭缭亭出来,他往左走,身后的人就往左走,他往右拐,身后的人就往右拐。
他还企图把人带路带到沟渠里。——哈,害人终害己。
他想起冯辰枢拿着那颗镭射灯一般的夜明珠往自己脸上照。
还想起了,每到夜里,王爷房里点燃的,数量多得不正常的蜡烛。
纪宁瘪了瘪嘴,眼眶有点酸,鼻子也堵了。
看不见的不是他,被丢下的也不是他,他却感到委屈。
在街上算命时,他总是绞尽脑汁地假设对方的立场,如果自己是武林人,喜欢听什么话,是工匠,又喜欢听什么话。
他为了骗钱,设想过那么多人,钻研过那么多人。
可他骗了冯辰枢许多许多次,却没有为站在他的立场上想过什么。
纪宁对着空气笑了笑,小王爷还真是瞎啊,被骗了那么多次不躲开,竟还想把这个骗子养在家里。
黄昏时分王府门口传来马蹄声,纪宁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对冯辰枢好一点,所谓的好一点就是自己离他远一点,这样再不会害了他。
马渐渐停了步子,卢管家左念着“可回来了”右说着“辛苦一天了。”松萝边往马车那边跑,一边叫纪宁。
丫鬟婆子们准备布菜,小厮们已经布好屏风,为园子里的桂花树遮住秋风。
纪宁迎上去,心中默念,今天就要走。
可他的嘴却说:“我等你一天了!”
回味过来纪宁想要给自己来一巴掌,这是什么话啊。
刚下马车的小王爷心情不太好,听见纪宁这句话,却一瞬间风光霁月,眉梢都带着开心,看着纪宁笑。
他站定,把纪宁拉到身边,贴着他的耳朵:“有东西给你。”
本来准备说告辞的事情,听他这么说,狐疑地看着他。
冯辰枢笑嘻嘻地,把一颗小桔子塞进他手心:“宫里的桔子,可甜啦。”
纪宁捧着那颗还带着体温的小桔子。
这是他熟悉的感觉,他的妈妈也曾经,在忙了一天下班之后,给他带回来小零嘴。有时候是一把枣子,有时候是散装的酥糖,有时候是两小片牛肉干。
他知道那些不是妈妈买来的,多半是同事之间分发的小零食,妈妈拿到了就放进皮包里,等到晚上带回家给纪宁尝。
这颗小桔子平平无奇,扁圆扁圆的,大小刚好一握,因为被人搓磨了太久,果皮上有几道浅浅的褶皱,果香四溢。
握着它,耳边好像又能听见冯辰枢说的那句,这里就是你家。
他使劲咬着后槽牙,咬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氤氲了一下午的水汽,停留在眼眶里。
“怎么啦,我的小宁儿。”冯辰枢凑近他。
瞧见纪宁的眼角红红的,他伸出手去抚了一下。
松萝在他背后说:“大约是突然良心发现,一下午都这样。”
纪宁捏着桔子揉眼睛,大声说:“桔子水滋眼睛里了。”
他听见松萝幸灾乐祸地笑,冯辰枢在一边说“我给你吹吹”,四周那么热闹,好像他的心也跟着,暖了一点。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