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辰枢合掌滚着手中的小桔子,稍稍沉吟:“我又让皇兄担心了。”
皇上温声道:“先皇和母后都不在,你们的婚姻大事,做长兄的本该操心。”
结果还是跪了,他也不算师出无名,但总归是拒绝,横竖先把礼数做全。
他低着头,极恭敬地说:“皇兄一番好意,我极感激,只是尚有一事。我在归途中遇袭,不过一月而已,追捕毫无头绪,贼人尚逍遥。此时成亲过于仓促,更难保未来王妃安全,请皇上允臣弟先了了此事。”
皇后道:“也是,女子就图个家宅安宁。”
皇上挥挥手,这是允了。
“朕派人手去查。”这就是额外的恩情了。
冯辰枢叩首,却又听皇后笑道:“正经事也就罢了,切勿顾此失彼。”
他伏在地上,听皇上皇后闲话了许久,临走了才状似无意地叫他平身。
彼时背有点酸,双膝被青石地硌出印子,那天出宫的路上,心像放下一块大石。
纪宁听见了。
“我喜欢纪宁啊。”
他脑袋朝下,隔着被子使劲地把冯辰枢蹭了一通。
这种高兴让他直到晚上都热血沸腾,左翻右翻不得安宁,他掰着手指数了数,这已经是短时间内第三次昼夜颠倒了。
再这样要变成阿美里卡人了。
他躺在新换的玉床上,突然想起送床的小伙子好像说床里边夹了东西的。
翻身下床,随意抽开其中一个屉子,里边齐齐整整两摞书。
纪宁望天,在打开抽屉之前他断绝没有想到是书,再一想送东西的人是冯辰枢,好像送书也不奇怪。
他翻开其中一本,有几个字不认得但不影响阅读,草草翻了两页,原来是本民间的笑话书,里头都是些“买靴”、“狗父”的老笑话。
原来真是给他解闷儿,纪宁合上书的时候还带着笑。
旁边的抽屉,抽开的时候就咕噜噜地响,全打开了,里面是几个小圆盒,揭开盖子,里面盛着各种各样的珠子。
给我珠子做什么?
他逐个看过去,翠绿的是玉,有莹润的天然珍珠,还有打磨得浑圆的檀木珠,用水磨过的玛瑙珠,精工制作的琉璃珠,最后一个盒子里是小金珠,每一粒只有米粒大小。
三指捻起一小把,纯金的米粒在熹微的烛光下依然耀眼。
富贵人家花样真多。
他把珠子原样放回去。
下一个屉子里是袖珍的小棋盘,合起来只有两掌大小,展开就是个完整的方棋盘。对应的棋子也小巧可爱。
也许是知道纪宁不擅长下棋,还附了一本棋谱。
其余的抽屉里的东西倒让他安心很多,其中有一双芒鞋,不知道冯辰枢是出于什么心理放了这么一双鞋子,纪宁看见它们的一刻就被深深吸引,迫不及待地蹬上脚走了两步。
几幅字帖和文房四宝,纪宁把它们摆在案前,该学的还是得学。
最后还有几种常见的伤药。
这是送了张床吗,这是送了个潘多拉。
在锦城的最后一夜,他亲口说过的,“我们不配。”
纪宁心里无奈得很,收了这样的礼物,自己呢,用一朵木芙蓉就把他打发了。
他是真的配不上。
病中无聊得紧,冯辰枢闲翻手中书。
他许久不看兵书,不问策论,专营市井话本子。京城哪个书生写了新故事,哪家的传奇又被改成了戏文,他是最早晓得的。
这一本叫《胡桃记》,开头就是个身世可怜但倾国倾城的小姐,落魄至捡胡桃为生。再翻几页,引入一位公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一通咳嗽,类似的情节看的多了,寻常的故事只看开头便能猜到走向。果然,流水账似的十来页后,两人就如胶似漆,再也不愿分离。
进展到这个程度,总该花篇幅去写些小动作,小姐帮公子拭汗,公子抚小姐的鬓角等等。
本书自然也不能免俗,两人捡着胡桃,手就交握一起去了。
竟如此大胆。
脸自然是要红的,小姐嘤咛一声,万分娇羞的样子,施施然掏出帕子,把公子露在外边的部分几乎擦了个遍。
冯辰枢竟不知,哪家小姐举止如此大胆。
公子欣然一笑,摸了摸小姐的鬓角,又摸了摸小姐的脸,随后摸上了小姐的腰,鲜廉寡耻道:“卿卿与我,一对璧人。”
简直是不堪入目!
这是什么公子,两三句上就动手动脚。这又是什么小姐,能让人这样占便宜?
风流本子他也看过的,却觉得这一本,哪都不对劲。
冯辰枢把本子一丢:“纪宁呢?”
下人一听,马不停蹄地去请,没一会苦着脸回来:“纪公子出门了。”
冯辰枢对这句话的理解显然超过了字面意思,纪宁出门了,在他听来,就跟不辞而别是一个意思。
他冷着脸:“本王不是说了让你们看好他吗!”
“谁?”
“看着纪宁啊!”冯辰枢痛心疾首,他就知道生病的时候交代的事情没人记着。
“看着我做什么?”
冯辰枢往门外看,纪宁抱着一块古怪的六边形板子,刚从外面回来的模样。
原本沉闷的心情被化开了。
纪宁把木板递给他:“你再等等我。”一溜烟地跑了。
已经跑得很快了,冯辰枢还是觉得等得久,抱着他的木板,望着他的方向。
纪宁一步也不敢迟,回房里拿了东西,飞快跑回来,发梢都带风。
冯辰枢瞧着纪宁冒着热气的脑门子,掏出帕子,刚抬起手,又收回来。纪宁倒不介意,从他手里拿过帕子,自己擦干了汗。
他把冯辰枢拉进房门,神秘兮兮地问:“下不下棋?”
料想是怕他病中无聊,来陪他解闷儿哩。只是纪宁的棋艺实在不敢恭维,冯辰枢怎么也想不到纪宁会提出要下棋。
方才回房间取的,是冯辰枢放在床底下的珠子。他取来檀木和琉璃的——因为这两种看起来比较便宜。
他拈出一颗指尖大小的檀木珠:“把这样大小的挑出来。”
两个人坐在桌前,头顶着头拣珠子。
每种只要十粒,却怎么都挑不到合适的似的,冯辰枢抓了一把琉璃珠在手里,光线透过它们,在掌心折射出很小的光圈。
拣着拣着,他的手就从自己这堆珠子里,伸到对面那堆珠子里,纪宁的手指骨节分明,皮肤上交错着一些小口子,冯辰枢咽了咽口水,只觉得那些伤口让苍白的手指更诱人了,终究没忍住,伸手抓住了。
自己不知何时也变成了这样鲜廉寡耻的人,不过纪宁并没有特别娇羞的样子,怕是这几天被他牵习惯了。
珠子虽然多,要找一样大小的却还是靠缘分,东拼西凑够了数量,纪宁拿来方才那块木板子。
方才只叫帮拿着,冯辰枢就没有看,现下摊在他面前,他就仔细地看了。六边形的木板上交叉刻着数条斜线,组成一个个三角,每一个交点处微微凹下去。
“这是做什么?”
“说了下棋了,这是棋盘呀。”纪宁指指那两堆珠子:“你挑一个。”
冯辰枢想了想,下意识地觉得深色的檀木珠是先手,于是挑了琉璃珠。
“什么棋?”
“跳棋,”纪宁笑:“我们那的人都会玩。”
只有十个子?冯辰枢认真地盯着棋盘,企图从那些交叉的棋格中看出点端倪。
他看着棋盘,纪宁看着他:“知道你不会,纪师父教你包学包会。”
棋盘挺复杂,规则倒是很简单,冯辰枢听了一遍,就能简单地对弈了,再下了几局,就能计算着把纪宁铺好的路堵上。
一边下棋,就有许多闲话可以聊。
“这是你以前学会的?”
“是啊。”纪宁点头,按照时间线来说,这个时候跳棋大概还没传到亚洲来。
“那这个棋盘……”
“我做的呀,”纪宁洋洋得意:“我厉不厉害?”
他照着字帖临字,打起盹来,抓了一把珠子想去外边找人弹珠子,却正好想到了跳棋。
棋盘是他在纸上画好草图照着做的,他在街市挑了一块不错的木材,店家还因为他只买这么一小块而颇有微词。
王府不是没有木工,只是纪宁突如其来的小倔强,送给冯辰枢的东西不想假他人之手。
冯辰枢把他的手牵过来,抚着手上那些细微的伤口。
“我家纪宁宁很厉害。”
摸过手,又摸了摸脸。摸完了脸,还想摸摸头发。
檀木珠完成了一个漂亮的三连跳,稳稳地落在巢中。
“我出门的时候,外边有发点心的。”
冯辰枢大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桂花糕?”
纪宁点头:“他们说,是你发的呢。”
王府逢节日都会在城内分发食物,这是惯例了。让京城的居民沾点喜气,若是刚好能救济到无依无靠的人就更好了。
每到这时京中对牧王的赞誉声最高,他倒不在意这些虚名。
大多数时候是粥,有时候是肉馅汤圆……今年他心念一转,在厨房送来的备选单子上勾了桂花糕。
甜食是小朋友的最爱,京城的孩童们一定会开心。
而且,纪宁好像偏爱甜食。
他看见纪宁的眼睛闪着光:“我也去排队领了一块,桂花糕很好吃!”
纪宁很慌,他光顾着往前跑,棋子全部堆在一处,挡了自家的道,只能用笨办法,一步一步往门里挪。
他悄悄看自己眼底下的琉璃珠,还有三颗散在外边,大约还没法收束。
棋局总是你来我往,他收回手,冯辰枢就伸手,等冯辰枢跳完一步,他再伸手挪自己的。
他觉得暧昧,大概是因为两个人都在把手往对方的方向伸。
胡思乱想的直接后果就是同一颗珠子左右倒腾了好几次,没找准最有利的位置,外边还堪堪留着两颗。
冯辰枢拍拍手:“我就一步了。”
纪宁定睛一看,可不是。
他抓起自己的棋子,也不管横竖规则,直接放在顶端:“我也到了!”
“纪师父,这步棋好像不对。”冯辰枢就喜欢逗他,执起棋子放回原处。
纪宁又开始揪自己头发:“哪有这样的?我才做了半天师父就被你超过了!”
他短暂的徒弟忙道:“我师父教得好。”
纪宁一喜,就又畅快了。
赢了这一局,就没有再继续了,他也知道,纪宁是特地来陪他的。
他蓦地跳起来,唤卢管家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他要把纪宁放在身边看着。
卢管家领着几个粗使家丁,去把纪宁房里的家什搬到离王爷最近的厢房里。
“不用这么麻烦也可以,你叫人来叫我,我会跑着来找你。”
光是想想他们把那张玉床挪进挪出,纪宁就替他们出了一身的汗。
冯辰枢不置可否,去取珠子也是跑着去的,他依然觉得等待太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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