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一天,冯辰枢带着纪宁出了门。
马车没走两步就停了,纪宁觉得完全可以步行过去。
四周景色像是见过的,抬头写着瑜王府,纪宁一头雾水,跟在冯辰枢后边进去了,走在前头的牧王显得很自在,跟在自己家一样。
俩人在小厅里坐着,四下无人时,冯辰枢往纪宁身边靠了靠:“瑜王是我最小的弟弟。”
一个少年快步走来,与纪宁年岁相仿,完全是一个小号的冯辰枢,血缘都写在长相里。
纪宁恍然,看见他牵着一个极小的孩子,五官还模糊地看不出男女来,只能根据身上藕色的裙子看出是个女孩。
他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二十出头的冯辰枢会被他哥哥催婚,比他小的弟弟连孩子都有了啊!
瑜王不开口的时候,也是冰冷的,这份气质与牧王相似,又有所不同。
很快,纪宁就明白了不同之处在哪里。
“二哥哥!”瑜王叫他,声调都上扬,三步两步蹦到冯辰枢跟前。
“二哥哥!”那个孩子也噔噔噔地小跑,抱住冯辰枢的小腿就往他身上攀。
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嬷嬷来,满口的“不合规矩”、“不成体统”,把小女孩从冯辰枢身上拽下来,她瘪瘪嘴,规矩地给她冯辰枢行礼。
瑜王收了笑,朝那两人喝道:“滚!”
两个嬷嬷神色惊惧地退下了。
冯辰枢弯腰,把小女孩抱起来:“这是我的小妹妹冯元晴。”
纪宁见过了瑜王和公主,暗暗咋舌,方才还以为是侄女呢。
瑜王毫不顾忌地打量纪宁:“这样的小嘴、眼睛和睫毛,长在男子脸上可惜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夸他。
元晴坐在冯辰枢臂弯里,得以平视纪宁:“纪公子有元晴漂亮吗?”
瑜王啧了一声:“你是最丑的。”
冯元晴的五官没有她两个哥哥生得好,这是不争的事实,可瑜王犯了个最浅显的错误,无论是多少岁的女子,都不愿听丑这个字。
小女孩撇过脸,抱着她二哥的脖子就哭。
纪宁只得说:“把我的睫毛借给公主好不好?”
小公主抽噎得背过气去:“本公主要用,还会还给你不成?”
纪宁无言以对,这一屋子都是权贵,他哪里敢说话。
冯辰枢温柔地拍元晴的背:“不行,纪宁的睫毛是本王的。”
瑜王挑眉。
等到四人围坐下来,冯辰枢高傲地展示出他的跳棋盘。
自从纪宁告诉他,棋盘之所以有六个角,是最多能有六个人同时下跳棋,他对这个游戏的期待就更上了一个层次。
棋盘内纷乱的棋子,其中又藏着棋者的迷思,光是靠想象就叫他欲罢不能。
反正要来看瑜王,干脆把跳棋也带上。
瑜王冷冷道:“这是何物?”
牧王冷哼一声:“看了还不懂吗?这是棋。”
瑜王状似无意地扫过棋盘,眼中的探究与那天教冯辰枢下跳棋时如出一辙。
可惜跳棋这种东西,光是看外表,是不能学会的,纪宁抱手而立,心里在笑这一对装逼兄弟。牧王对跳棋的热忱在这几天他已经领教过了,而瑜王看上去面若冰霜,眼睛却不住地往那块六边形的棋盘上飘。
只有冯元晴直抒胸臆道:“哇。”
她爬上板凳,悄悄地往门口看了一眼。
“嬷嬷没在。”纪宁小声说。
她高兴了,站在凳子上,伸出小手摸了摸棋盘,很快目光就被各色珠子吸引,抓住了一颗莹润的珍珠。
纪宁没再管一旁对峙的两兄弟,手放在冯元晴身后虚扶着她,替她摆好了十粒珍珠。
他含着笑教小公主玩跳棋,小朋友的第一次起跳格外隆重,她把珍珠从棋格上举起来,高高地扬过头顶,画了个极夸张的抛物线,才重新落到棋盘中。
前进了两格而已。
她兴奋地大声叫嚷:“我跳了!”
纪宁拍手:“看到了!特别高!”
他们随即旁若无人地玩起来,一局终了,冯辰枢也坐下,三人鼎足而立。
“挑得好。”他看着代表冯元晴的珍珠。
“废话,她是举国的掌珠。”瑜王挤到公主与纪宁之间,匆匆地抓了一把红玛瑙。
纪宁笑着看他坐下:“王爷,需要小的再说一次规则吗?”
瑜王瞪大眼睛:“这棋如此粗浅,我方才已经听会了!”
“哦?”冯辰枢道:“我当瑜王不屑此物,没有在听呢。”
纪宁轻笑,往冯辰枢那边挪凳子。
四个人的棋局,战线比平时拉得更长,时间翻了一倍不止。
纪宁早就知道自己在各种棋类上面造诣不佳,心态乐观地想只要不垫底就行。
厮杀到第二场,他的大部分棋子被逼退到场边,进入中心的两颗却又因为场面庞大而举步维艰。
瑜王一心往前冲,看见一条好路,状似无意地把先锋往左侧移了一格。
那条路太顺畅,就连纪宁也看到了,不出意外的话,下一招瑜王就能表演一个九连跳。
冯辰枢一向不疾不徐,见此阳关道,索性把自己关键的“桥”直接撤回了老家。
瑜王咬牙道:“哥哥何苦过河拆桥。”
冯辰枢风轻云淡:“我还没过河呢。”
两人嘴上咬死不放,手中也忙着布局摆阵,倒让纪宁逮着机会脱身。
纪宁正捂着嘴儿乐,哪知战火不期烧到自己身上。
“笑呢,一步一步走到哪年去。”瑜王往右手边一看,嘴就把不住。
纪宁起手二段跳,难与他拌嘴:“王爷走您的康庄大道,管我们小民怎么过日子。”
瑜王指指堆作一团的檀木珠子讥笑道:“这么挤跳得动吗。”
纪宁笑而不语,他也不是最倒霉的,何苦来。
瑜王又往左手边一看,冯元晴的棋子前头几颗,后头几颗,不成阵型。中间的战局一旦疏散开来,小公主光凭自己的棋路,怕是真要走到地老天荒。
“呔!”他道,恨不得帮她几把。
几步过后,纪宁堆在棋盘一隅的棋子,却渐渐松散开来,脚步加紧,隐隐透出一丝后起之势。
瑜王讶然,就那么看着纪宁。
冯辰枢一直钻在棋局的眼睛,这时抬了起来,带着微微的质询。
“二哥,明日夜宴,皇上少不了提你娶亲的事情。”
冯辰枢笑:“怎么,你也要催我?”
“那没有,”瑜王看着纪宁:“不过闲话我也听过的,无非就是说二哥家里藏了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皇上皇后一着急,到处打听呢。”
“不是藏。”冯辰枢没有解释太多:“打听到什么了?”
“有多少能被打听到的不成!”瑜王两只要瞪出来了。
“没有,他鲜少出门。”冯辰枢左手绕上纪宁头顶,轻轻地给他顺毛。他不知道小瑜儿这时候提这个做什么,听见别人谈论自己,纪宁多少会有些不自在的。
纪宁轻轻地仰了仰头,蹭着他的掌心。
“你妈的,好奇怪。”瑜王小声道。
原本照局势,纪宁可以甘于落后拿个第三,但他忘了棋局上也分地位。
冯元晴眼看着跳不动了,小嘴一抿,其余两家顿时转舵,琉璃铺了路,玛瑙让开了道,珍珠顺顺当当做了第一。
然后纪宁就吃了个尾巴。
怪道小说里都爱给女主角写哥哥,五六七八个哥哥都不嫌多,有哥哥多幸福啊,纪宁想。
冯元晴玩累了,伏在桌上,瑜王把她抱到躺椅上,盖上薄毯。
她极困,却倔强地睁着眼睛:“要听故事。”
“三哥给你讲狗精的故事。”瑜王拍着她。
“不听狗精!”小眉头皱得紧紧的,一点不领情。
纪宁竖着耳朵,他倒是想听狗精的故事,奈何冯元晴捂着耳朵抵死挣扎,就是不让瑜王开口。
瑜王长叹道:“她不听故事就睡不着,可我从苍蝇精到老虎精都编了个遍,再该讲人精了。”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有睡不着的,纪宁想了想,坐到床边问:“为什么不想睡觉?”
他问的是不想。
瑜王又挑眉。
冯辰枢道:“你的眉头有疾,动辄要跳两下,当心哪天从你脸上飞出去。”
瑜王不耐道:“女人的心思我哪里知道,夜里不愿意睡,睡了又不肯起。”
冯辰枢好说歹说,让瑜王安心把小妹妹交给纪宁,两个人去书房里了。
纪宁正有此意,这两兄弟见上一面,不见得是专门为了下跳棋。且让他两个去说话,自己有个小孩子可玩。
冯元晴已经和他混熟了,打着呵欠说:“不睡觉就不用醒,不睡醒就没有嬷嬷。”
那两个嬷嬷?看兄妹俩对她们的态度,确实是处得不好,瑜王对她们厌恶至极,公主的态度却有些怕。
“她们是教养嬷嬷,我学得不好,要挨打的。”
小公主把带着旧伤的胳膊伸到纪宁面前,疤痕是超出纪宁认知范围的惩罚,比起爱之深责之切,倒更像是体罚。
“那你三哥没有保护你吗?”
“有啊!三哥哥很好。”冯元晴骄傲地在毯子里挺了挺胸,从纪宁的角度看像是蠕动了一下。
“以前我在宫里由嬷嬷教养,三哥哥是最近才把我接出来的。”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三哥哥这里可比宫里好太多啦。”
纪宁稍一推测,那两个嬷嬷应该是作为服侍公主的老人,一道跟过来的。
虽然没有彻底地离开她们,却也有人约束她们了。
纪宁吹吹她已经枯萎的伤疤,轻声说:“痛痛飞。”
“早就不痛了。”她笑。
“睡醒了不一定只有坏事情,也有好事情呢。”
“嗯。”冯元晴等着下文。
睡美人的故事,他在菽城讲过的,曹二文听得热血沸腾,总缠着他再讲一次。
他想要做披荆斩棘的王子,去满世界找一个睡不醒的公主。
纪宁把声音放低:“从前有一个公主。”
他突然老怀甚慰,讲了那么多公主的故事,这回总算是真的给一个公主讲故事。
“对啦,是一个和元晴一样的公主。”终于可以说出这句话了。
元晴闭着眼睛说:“和我不太一样也可以。”
纪宁一直认为,每一个女孩都值得世界上所有的宠爱。
她还那么小,那么软。她理应接受所有人类和仙子的祝福,而不是满身伤痕,像泥淖中未来得及绽放的花苞。
他曾遗憾过无论是上一世还是穿越的这一世都没有太好的出身,也曾笑过青青大言不惭的公主梦。
他曾因在困境中活下来而骄傲,感激一无所有的自己仍有顽强的勇气,但今天他明白了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也有不得不背负的苦难,也曾想过自己不是公主就好了。
他们都一样。
仙子兑现了祝福,城堡苏醒过来,未完的事情得以继续,静止的时间重新流淌。
“醒了不一定有嬷嬷,说不准也有好事情呢。”闭着眼睛的冯元晴说。
纪宁撑着脑袋:“我还以为你已经睡着啦。”
“是困。”她的声音软绵绵的:“想把故事听完再睡。”
“你只需要睡觉变漂亮,梦里会有人替你把坏人赶走。”
“那一定是三哥哥。”
“是的,我给你祝福。”纪宁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冯元晴却疑惑了:“纪公子,你是仙子吗?”
“不是。”
“那你是妖精吗?会法术的,狐狸变的那种?”
纪宁失笑,一定是听多了她三哥的精怪故事。
“我是人。”
“可你那么好看,”冯元晴摇头:“我曾听别家小姐形容纪公子,媚而近妖。”
直到她沉沉睡去,纪宁还伸着脖子想,哪家小姐这么惦记着自己呢。
“近妖?”书房里的冯辰枢皱着眉头,这横竖不像句好话。
“陈予容说得出什么好话来。”瑜王翻了个白眼:“她回头就跟皇后娘娘把你屋子里藏的那位形容了一通,说他好看得要祸国。”
冯辰枢挠挠头,这倒是事实,不好看的他一般不喜欢。
“二哥选汪家姑娘吧,没那么多脏心思,你们又是青梅竹马。”
回答是冯辰枢剜了他一眼,千般滋味都在眼神里。
瑜王明白了,明白过来反而更难办了。
“哥,你多想想。”
“好看的人那么多,万一你过一阵子换一个呢。为了这个和皇上闹不值的。”
“你先娶个王妃,在外头好说得过去。”私底下怎么过,和谁过,还是能掌握的。
瑜王的话一箩筐塞在他耳朵里,每一句都是他懂得的道理,可是他心里那股“不愿意”,又是从何而来呢。
平心而论,以他的处境,实在是不能不听皇帝的安排。
他像只蝼蚁,展现无能、顺应安排就能过得好一些,本不应该抱有自己的坚持。
一千次、一万次,皇上要的从来不是结果,而是他的顺从与示弱。
说到底,问题的关键,其实不在纪宁这个人。
这题太难解,他涌出一丝悲哀来。
冯元晴睡了个长长的觉,醒来就找纪宁。
“他们走啦。”三哥在外头回答她。
她光着脚丫跑过去,小小的心脏满足极了,睡醒之后果然有可能遇见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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