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辰枢在这里赖了两天,带的纪宁的房间里一股药味。
纪宁一勺一勺往冯辰枢嘴里灌汤药:“从我认识你,你就老发烧。”
“不认识的已经这样了。”冯辰枢不甚在意,喝完了药还抹抹嘴,好像方才喝的是蜂蜜水儿。
纪宁狐疑地嗅了嗅手中的碗,碗中还残留着又苦又酸的余味。
他又摸摸冯辰枢的脑门,该不是烧坏了吧。
生病的时候,两个人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聊天,纪宁也不去街上逛了——本来是为了找工作来着。
“给你讲公主的事。” 纪宁趴在床边,冯辰枢突然来了一句。
“小公主?”纪宁不太有打探他人过往的习惯,况且几岁的小孩能有什么故事——不过冯辰枢既然提起,一定有他的理由。他转念一想,是该听听,毕竟公主是以后的老板。
再说,公主手臂上那些伤痕,他无法不在意。
他坐直身体,朝冯辰枢点点头。
冯辰枢抿一口茶:“首先,她是长公主。我朝只有一位公主。”
纪宁忙道:“知道了。”
“我们这一辈,有三位皇子。长公主乃先箬妃所出,本来女孩不受关注,因是独女,被宠成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
这和纪宁设想的完全不同,冯元晴如果受宠,板子断不会挨一下,更不会被带到宫外来养。
“她抓周的时候抓了把小铁锹,先皇就赏了金镶玉的锹一把。”冯辰枢低声笑:“那个金锹,由两只虎头布偶驮着,摆在她的寝宫最显眼的多宝格里,还有专人打理呢。”
纪宁也笑,在农业社会抓到锹的公主,简直就是天赐的福子。
“元晴的力气比普通的小女孩要大些,不到两岁上,她最喜欢‘喝’地抓起小金锹,‘呔’地打那两个虎头布偶。”说起妹妹,他神色温柔。
“她是武松吗!”纪宁佩服地五体投地。
这事放他看挺好笑,婴儿根本不知道性别之差,当然不可能知道女孩子要柔弱男孩子要力量。
只是其他人怎么看就不一定了,就冯辰枢描述,箬妃看小女儿天赋点点歪了,甚惶恐,下人看公主如此英勇,更惶恐。
“先皇与箬妃道,孩子还小,不必太过在意,学了规矩就好了。有天子安慰,箬妃自然稍安,也只安了几个月,先皇崩。我皇兄接了先皇的位子,我也匆忙立了府,动荡之际,竟有人把矛头指向了公主。”
“她才两岁,有什么能扯到她头上?”
冯辰枢看他一眼,他不知道纪宁成长的那个世界是何秩序,但一定比他自己的世界要友好一些。
他叹了一口气:“有流言说公主动辄爱打杀,两岁就打死老虎,克死了父王。”
纪宁“噫”一声,深切感受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古代人的甩锅能力,皇上无论怎么死,是病死是被人害死还是工作太多过劳死、熬夜过度猝死,都不可能是被公主克死的。
地铁老人看手机。
“把事情推到小女孩头上,只不过在暴露他们的无能。”纪宁隔了一会,冷笑一声。
突然发现冷笑还挺爽的,怪不得俩王爷都喜欢冷笑。
“箬太妃自先皇驾崩就不太好,以泪洗面是常事,又听了公主的流言,崩溃之下也随先皇去了。她死的时候大概没想到,此后公主的日子更难过,流言说她又克死了母妃,定是亡国妖物,非埋了不可。”
“什么东西?”纪宁怒极反笑。
无知往往伴随着最浅显的恶意,故事永远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当 时我自顾不暇,是瑜王……和皇兄,把元晴保下来。”冯辰枢怅然。
纪宁啧了一声:“是瑜王。你们皇兄未必有多疼公主。”
只一句,冯辰枢就弯了嘴角:“哦?”
“他只问我考试没有,家世如何。人品、学问一概不问,但凡是对公主多一点关心,都不会问得这么浅。以及……”
他突然收声。
冯辰枢点点头:“以及什么?”
以及为什么公主的流言能传得以假乱真,难道其他人没有判断力吗,难道凭借流言就能置一个人于死地吗?这其中一定有人在推波助澜。
公主差点保不住是事实,她会死,自然是因为有人想杀她。
权利的矛头指向被害者,君主集权下的推理就是那么简单。
“然后呢?当时她活下来了。”纪宁的表情不太愉快:“这么多年了,他们不会还相信那些鬼话吧?”
“你知道我朝的子民,依靠什么维生吗?”
“农业吧。”生产力低下的时代,哪里的人民都靠土地吃饭。
冯辰枢颔首,放下茶杯:“那是前年的事情。”
冯元晴五岁时候的事情。
“那年收成好,气氛也好,我们几兄妹恰好在御花园里吃茶。元晴已经看过些书,很爱显摆。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启发,她说农业自然首当其冲,但练兵方面也不可松懈。”
“哪儿说错了?”
冯辰枢苦笑:“没哪儿说错了。在场的除了她,都是男子,她说的话不算高见,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只不过她不该说,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该说。”
纪宁明了:“啊,这个皇上,好的不学,光学会帝王的疑神疑鬼,听了一定又怀疑公主心术不正。”
冯辰枢道:“不至于,但也差不多。皇兄认为公主是被有心之人教成这样的,软禁了她,派了嬷嬷去教规矩女德,其他书不太让看了。”
纪宁一阵惋惜,虽然就冯辰枢说,冯元晴的话“不算什么高见”,可一个几岁的孩子,在他看来已经很了不得了。
有几个五岁的小孩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纪宁都佩服她了解国情结合实时提出看法,要是有这技能高考政治都能多个二十分。
“在公主看不到的地方,皇上请了举国的方士来占,有人说要把公主好好养大,有的说公主命中带煞。”冯辰枢突然道:“你不是也会算命么,你能算公主的前途吗?”
纪宁兴趣缺缺地撑着头:“那个,谁算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算出皇上想听的话。”
冯辰枢轻轻地“嗯”了一声。
后来瑜王争取了许久,才终于把她带了出来。天真灵性的小妹妹变得怯懦,行为举止也越来越“像个女孩”。
纪宁尚有许多事情没有弄明白,皇上对一个婴孩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他琢磨着琢磨着,离当官的日子就很近了。
王府这几日总不得闲儿,先是有几人拿了道圣旨,封纪宁做御书房的一个什么大夫,给了他几块磨平的木板,上面刻着名字与职位等等。宣旨的人又道,因时间仓促,不必进宫谢恩了。
白捡的官职,领旨的时候笑得客客气气。
他又交代了一下纪大夫只负责讲故事,其余的功课另有先生。
随后钻出几个人,找个小屋子给他量体裁衣,告诉他很快就能收到衣服,以后入宫得穿这套官服。
纪宁听着指挥抬手、伸脚,心里想着他才没机会进宫哩。
把人送走,他向自己的卧房里去,好几个人在收拾,去了些旧的,也添了几件新的 ,桌子柜子擦拭一新,卢管家指挥着几个人在摆物件儿。
入门正对挂上了一副黑黢黢的画,纪宁凑近了看,画的是有个人在夜里看书,旁边一个老魔法师举着法杖在给他照光,看了好半天才看见图上面有字写着燃藜图,大约跟高中墙上贴着的求真务实勤学好问是一个意思。
卢管家从袖里捞出一卷画:“这是宫内传出的公主的小像,纪大人先看看。”
多此一举,公主他又不是没见过的。纪宁随手展开画卷,上面用墨水画着一个黑乎乎的娃儿,只看得清发型,看不清脸,像素低得简直要报警。他粗看一眼就将画像卷好收回,真诚地说:“公主真是花容月貌。”
卢管家大约也是第一次看这幅画,奇道:“纪大人真是好眼力,我老眼昏花看不清。”
你早说嘛。
冯辰枢来时,纪宁正瞅着黄历发愁,定的日子是初十,黄历上写着宜出行,又写着忌入宅,不知道自己这算是出行还是入宅。
九月初十,还算是个教师节。
到了正日子,冯辰枢带纪宁去瑜王府。
说是纪宁上任,他本人倒在偏厅候着,他听见噔噔噔的小跑,接着是脆生生的童音:“二哥哥!二哥哥!”
“元晴。”这是冯辰枢在叫公主。
兄妹俩凑在一起就说个没完,偏厅的人等着等着就开始神游,纪宁一会想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己算是喜当爹了,一会又想到电视剧里,反贼会死,忠臣也会死,古代人做什么都不得好死。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所谓富贵险中求,给天家打工肯定是最危险的,纪宁再财迷,也不愿意去碰这些权贵。在这些日子里他有无数的机会去拒绝,但冯元晴那一双伤痕累累的小手臂又总是在他眼前晃。
总不能不管吧。
他有点躁,一会站一会坐,一会探个头从门帘的缝儿看,看见牧王抱着小公主,啊不,长公主。长公主的后脑勺上乌油油的头发。
直到太阳晒进屋子,有丫鬟来请,他起身整整衣领和袖口,随她去见公主。
瑜王不在,他不像他二哥那般闲散,还是得去上朝的。
纪宁这次端正地给公主行礼,直起身来,两个嬷嬷向他福身,之后又有几个小丫鬟来见,他心里直嘀咕,这一趟下来光是见礼都去了大半个时辰。
王爷把公主放在地上,几个下人指挥纪宁,他听话地坐了。她们又指挥公主准备敬茶,公主颤颤巍巍扶着茶壶,吃力的倒了七分满。
人在跟前,眼睛看不看由不得自己,纪宁干脆看了个仔细。虽然瑜王笑她丑,实际上冯元晴的确是个可爱的孩子,标配的粉脸圆眼,脸颊上胖乎乎的肉也遮不住尖尖的小下巴。
此时一想,她长得好看才合理,她哥才貌双绝的一个人,妹妹又能差到哪去。
他想起前几天那副一言难尽的肖像画,他要是管事的,得给画师扣钱。
纪宁看一眼牧王,他看着小妹妹,没察觉颜狗的心思九曲十八弯。
丫鬟在公主前面铺个小垫子,她跪了跪,两手一撑换了个姿势,直接坐在跪垫上,眼睛忽闪忽闪。
两个嬷嬷冲上来,那架势是要公主重新跪好。
纪宁不耐烦这些婆婆妈妈的:“就让她坐着怎么了。”
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暂且退下了。
纪宁向着元晴:“公主可随心,在我这里,不用守规矩。”
元晴笑起来,她拍拍手,拍拍膝盖,整理得干干净净,才去桌上端自己倒的茶,四平八稳地朝这边走:“纪先生喝茶。”
纪宁接过茶 ,她摸摸他的手:“老师你等等。”
见她从腰间摘下小佩囊,小手一抓,是两颗荔枝,又摸出一颗红枣,一道放进茶碗。
“等等哦,我还要给先生下药。”她从怀里拿出个小纸包展开,倒了些褐色的粉末:“可以喝了。”
一旁小丫鬟低着头解释:“公主素来怕苦茶,常备御供的红糖,纪大人无需忧心。”
纪宁本来也没在忧心,拜师茶甜滋滋的。
冯元晴小声问:“纪先生,今天可有跳棋玩?”
纪宁会心一笑,牧王府的随行奉上了他给公主的见礼,他特地做了一副崭新的跳棋,其余的规尺算珠样样都有。
门外面突然冒出两大排的人,手中端着一些财宝。一些是体恤瑜王照顾公主辛苦,一些是为御书房纪大夫的拜师礼,发财发得这样快,纪宁眼睛冒出光来。
一天下来恍恍惚惚,也没做什么事,又回牧王府了,新上任的纪大人锁起门开始数钱。东家可以说是很大方,银票面值很大也很多,摞起来有两本新华字典厚,纪宁一年的零花钱加起来都没那么厚。
桌上堆着一些赏赐的玩意儿,用木箱盛好的银锭,几套毛笔,玉的如意,纪大人东摸摸西摸摸,这都是真的古董啊。
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感慨,想到他直到两个月前还在为几文钱发愁,换着法儿骗点吃的,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未来能摸到那么大一摞的钱。
他把银票藏在玉床下的小抽屉里,攥着两头小金猪在手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手头有点钱总归踏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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