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宁每天有规律地去瑜王府报到,日子过得晨钟暮鼓,却算不上千篇一律。
瑜王府南院,树上有喜鹊做窝,这是纪宁最新发现的。
跨进南院就看见元晴在念什么,念几个字停一停,一张小脸皱成一团。小丫鬟要报,纪宁伸手捂她的嘴,做作业时被打断最完蛋,前面学的会忘掉,横竖他自己等等就是了。
秋天的气候很明显,阴凉处风凉,有太阳的地方会热,纪宁揣着手在屋檐下站着,好像自己才是那个没交作业被罚站的,屋子里一遍一遍地在念“春雨惊春清谷天”,元晴念一遍,师父“嗯”了声,元晴再念一遍,师父就教她背。
他伸着脖子等,瑜王眼见也走近了,要往书房里闯。纪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背书呢。”
瑜王眉峰一蹙,只得耐着性子和纪宁一齐罚站。
纪宁想,王爷也不比别人轻松,又要上班又要带小孩,这皇帝也忒小气了点,一个王爷掰成两个用。
庭院静不下来,头顶的小鸟叽喳个不停,院中最高的那棵树上,一只鸟儿衔了根小枝在忙活。树杈上的鸟窝隐约有了框架,纪宁指着树梢小声问:“那是什么鸟?”
丫鬟跑到树下瞧了一会,回来的时候挺开心:“纪大人,这是喜鹊。”
时令歌不绝于耳,纪宁望着鸟窝有点纳闷,喜鹊是秋天做窝吗?
他们一道抬头,看鸟忙活,看了大半个时辰,屋子里的时令歌变成了“冬雪雪冬暑相连。”可能是看了太久天,眼睛涩涩的,低头揉一把,更干了。
纪宁不等了,走进屋里笑:“醒醒,冬天连着夏天了。”
元晴委屈巴巴地扑在他小腿上。
教书先生很严肃:“时令歌关乎农业,人人都得熟读。”
瑜王把元晴抱起来:“一天就学得会哪还要你来教。”
小孩子精神没法集中太久,冯元晴攀上瑜王的肩,抓他的鬓角。
那先生是个老实人,埋头道:“时令歌不难,不用学很久。”
瑜王把桌上的册子合上就往外走。到了院内,他把元晴举得高些,往树上指:“晴晴,看喜鹊做窝。”
元晴张望着没找对位置,纪宁吹了声口哨,鸟儿给了纪大人几分面子,放下嘴里的树枝,在半成品鸟窝里拍着翅膀回应他。
公主朝树梢伸出手来。
教房里追出来,纪宁观察瑜王神色已逐渐不耐,不能够说出什么好话,于是抢着开口:“公主也没说不背了,慢慢来嘛。”
先生觉得,只有纪宁能听他说上几句,一腔教诲都洒给了纪宁:“明天有明天的功课,今天请公主多诵读两遍。”
瑜王斜睥着他,他不死心地规劝道:“请王爷不要溺爱公主。”
瑜王耐性尽失,一步逼上前,贴着先生的脸:“皇上叫你来教公主,顺便教育本王吗?”
纪宁咋舌,瑜王这脾气……
他对公主挤眼睛,公主会意,拽了拽她三哥的衣裳,瑜王脸色仍然很差,但听话地离先生远了点。
纪宁急着和稀泥:“别吓着先生了。”
先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先生,还欲以死相谏,纪宁抬了抬下巴:“先生看这个鸟儿,秋收冬藏,到了春夏,天气越热,它越能叫唤,你知道它什么时候不叫吗?我们把它拿来油焖或者烧烤,温度最高,就叫不出来了。有个词叫物极必反,可见读书读得多了,就背不出来。”
先生讷讷地抬头,一时半会消化不了他的歪理。
瑜王气得甩袖子。
公主一天天地长大,也有纪宁和 瑜王都护不住的时候。
嬷嬷在教她,女子要想体态端庄,除了注意站姿、坐姿,最重要的便是眼神。眼神不能太过懵懂,显得未经教化,也不能太过硬气,惹得男子不喜欢。
冯元晴对嬷嬷有抗拒,在宫外住得再久也缓解不了害怕。
这害怕里还夹杂了反抗,无论嬷嬷说什么,她都悄悄质疑。
“这天下的男子于我,只有父兄,到了现在只有兄长。”冯元晴睁大眼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坚毅一些:“无论我什么样,三哥哥都不会不喜欢。”
“公主以后会有夫君,驸马也是男子。”
驸马,那是什么?难道说,那个子虚乌有的驸马不喜欢,她就不可以?
冯元晴转不过弯来。
“我尚未认识驸马,何必为讨他欢心而练习。”
嬷嬷不再与她讲理,拿起戒尺隔着衣服抽她的背,她没出声,这不算最痛的。
纪宁听松萝说,街边有好吃的馄饨面,问他在哪,又支支吾吾半天不愿意说。
纪宁从不愿意放过好吃的,见他不说,干脆把他押到王府外边。
坐在低低的木桌边,吃完面,两人发出满足的喟叹,这儿的馄饨馅儿不大,一口一个特别合适,面条揉的特别爽口,顺着面汤滑下喉头。
松萝埋在碗里,把虾皮汤也给喝了,偶尔抬起的眼神总是往老板女儿身上瞄。
纪宁道:“最近老看不见你。”
松萝歪着脑袋,连正眼都没给他一个:“谁想看到你似的。”
“啧啧啧,”纪宁勾着他的背:“兄弟,白天都往这儿跑呢吧?”
松萝挣扎两下:“谁跟你兄弟!你你你……别打她主意啊!”
纪宁莫名。
“松萝,”他突然特别正经起来。
松萝也跟着坐直了身子:“你说。”
“我以为你家爷没避着你,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松萝光是听,没过脑子。
“我们……”
松萝咂摸出味儿来:“你们!”
纪宁嫌弃道:“这就是可怜的冯柏衡的书童,他对他家爷最近的事儿一无所知。”
松萝张大了嘴,回忆起最近的种种,好像他的确是,最后一个知道纪宁与冯辰枢的亲密关系。
“所以啊——我根本不会打——”他一声高过一声:“——她的主意啊。”
老板和女儿一齐往这边看。
“我的爷!”松萝跳起来捂住他的嘴:“求你小声点。”
就这一会儿,他也变成松萝的爷了,纪宁在心里笑出了等比数列。
有把柄就是爽啊。
但他表面上还得硬绷着:“好吧,我还要去瑜王府,你慢慢看……啊不,慢慢吃。”
他拿出钱袋,松萝赶紧按住他的手:“你不要去!”
纪宁情深义重:“松萝小兄弟,两碗面我还是请得起的。”
松萝小声恨道:“让她看到你的脸,我还有机会吗?”
纪宁了然,一脸促狭地溜了。
面很好吃,找机会和冯辰枢来吃。
他散步到瑜王府,冯元晴形单影只,在亭子里弹琴。
纪宁有一个槽不得不吐,他发现瑜王府和牧王府一样,都挖了个池子,池子里都有个亭子,就连周围的鹤看上去都是复制粘贴的。
第一次在牧王府还觉得好看得不得了,看见瑜王府也长这样,他开始怀疑古代人是不是就只流行某一种装 修风格。
沿着平桥走到湖中间,可了不得,冯元晴红着眼睛。
按照他的常识,女子要是有什么心事,大概率是要在湖里面弹会琴的,就是从下午弹到天亮也是有可能的。
开始使用排除法揣测冯元晴的少女心!
未必是恋爱问题,冯元晴还小着呢。这个年纪的孩子,可能是想双亲了,也可能是背不出书来心里难受了。
总不会是因为秋天到了,看到落叶就伤怀了吧。
他站了一会才讪讪地开口:“晴啊,有什么事说给纪先生听,不要憋着啊。”
冯元晴弹完一曲,站起来朝着石凳踹了一脚。
纪宁胆战心惊,怕不是自己说错话了惹的她。
问题很大,都神志不清了,纪宁揽着她:“别别别,踹这个你自己吃亏。”
冯元晴的声音闷闷地:“是功课。嬷嬷说公主的眼神要端方,不是光练能练出来的。要有点底蕴、要懂琴棋书画、要性子温和、要识大体……才能有那样的眼神。”
她左右手的手指绞在一起:“嬷嬷叫我在这体会一下风雅的事。”
听起来有点道理,可如果只是弹琴不至于哭。
纪宁拍拍冯元晴的背:“不想弹琴可以不要弹,不哭。”
冯元晴“嘶”了一声。
“打你了?”纪宁蹲下来轻声问。
冯元晴点头,她的手伸到脖子后边,用力往后边拉开衣领,想让纪先生看看自己的背。纪宁却把她的衣裳整理好,说男女有别,不可以再这样做。
纪宁一向是惯着冯元晴的,掺杂着各方各面复杂的因素,不只是因为她是冯辰枢的妹妹。
他莫名地想到,钟逸乐就不会让人欺负到这般田地。
身份注定了她不能自由自在地成长,可纪宁就是想护着她身体里那种特别的地方。
他牵住冯元晴的手:“走。”
冯元晴在树下,遥看纪先生敲开厨房的门:“可以给我一个馒头吗?”
瑜王府的人对他很客气,忙问:“纪大人是饿了?我们这就蒸点点心,您先垫垫。”
“不饿,我只要一个馒头就好。”他补充道:“不要现蒸的,有剩的那种最好。”
两人躲在书房里,把风干的馒头一点一点掰开,搓散,搓成馒头屑。
他领着公主,潜入两个嬷嬷的房间,这个时间房里不会有人。
他把馒头屑撒进嬷嬷的衣橱,甚至贴心地洒在了衣服里侧,随后把衣裳叠好摆回原样。
冯元晴张着嘴看他。
“痒死她们。”纪宁热烈地说着。
他拎起茶壶,掀开铺盖,把一整壶水倒在床铺上。
褥子吞下了茶水,晚上睡在这里的人会很冷吧。
“她们摸到是湿的,就不会睡在这上面。”冯元晴小声说。
纪宁耸肩:“我们是来恶心她们的,又不指望靠这个冷死她们。”
冯元晴第一次做这样的“坏事”,心理上受到了很大的震撼,渐渐地涌出罪恶感来。
“也不是特别痛,可能,可能是我做错了……其实,我可以告诉三哥哥,纪先生不用……这样的。书上说这不是君子所为。”
纪宁叹了口气。
“晴晴,就在瑜王府,在你三哥眼皮子底下,她们依然对你不好。你可以告诉三哥,他会帮你骂她们,教训她们,可没法赶走她们。其实无论你告不告,不管你听不听话,不管你学没学会她们教的东西,她们都不会对你好。”
“为什么对教书的先生不这样?”
想到那先生,纪宁笑了一笑:“他死板了点,但他确是真心想教好你,对这样的老师,我们不能做过分的事。先生和两个嬷嬷是不一样的。”
公主牢牢地看着他。
纪宁蹲下来,把额头贴在公主额头上:“我不是什么好人,做不了什么君子所为。我只知道她对你不好,你就不需要对她好,让她们知道你不会忍气吞声。谁还不是小公主咋地?”
这是他第一次给冯元晴灌输自己的价值观,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个选择,做对了没有。
“走。”他站起来,再次牵住公主的小手:“不是要做风雅的事吗?”
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找小妹妹,瑜王已经养成了习惯。
纪宁和冯元晴在湖中的亭子里,他们在……冒烟?
王府着火了,他左右没看到一个下人!一帮饭桶!
瑜王心急火燎地冲进亭子里,烧成焦黑的炭火里还有隐约可见的细弦,四周地面散落了白的黑的羽毛。
纪宁烤着一对翅膀,满头大汗地往上边刷蜂蜜。翅膀已经呈现漂亮的褐色,皮子滋滋冒油。
冯元晴流着口水,全心全意地看着那两个翅膀。
“在干什么?!”他没控制住,吼得特别大声,两双眼睛登时一起看着他。
“纪先生带我做风雅的事!”冯元晴笑得很大声。
见人没事,火势也……根本没有火势,就是一小堆火而已,因为烧的不是平常的木柴,火蔓延不起来,烟却特别大,黑滚滚地往亭子上头飘。
瑜王松了口气。
“把瑜王府烧了的事?”他盯着纪宁。
纪宁把烤翅一只递给瑜王,一只递给冯元晴,坦然道:“焚琴煮鹤的事。”
瑜王往岸边一瞟,平时优雅在水边的几只白鹤如今缩瑟一堆,数量也确实少了。
他愣了愣,随后仰天大笑。
一边笑一边用力拍纪宁的肩膀,把纪宁拍得龇牙咧嘴,直往旁边躲。
完了,疯了一个。纪宁害怕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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