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萌带来的轻松只是一时的,把思路理清楚之后纪宁就觉得透不过气,直到晚上关上门心头还沉甸甸的。
冯辰枢脱了出门的鞋子,盖了个薄毯,半卧在椅子上看书。
“胡桃记?”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书,他把头伸过去,果然满篇的公子小姐、卿卿佳人。
他把冯辰枢光着的两只脚捂在自己怀里,不说话也好,正好再想想。
要不要把自己的推论告诉他。
纪宁喜欢说好事,不喜欢说坏事,把这件事告诉冯辰枢,好像伤害他的人里面就多了自己一份。
哪怕冯辰枢心里早有准备,就这样告诉他也太残忍了些,谁愿意直面亲兄弟欲加害自己的事情呢?
“有心事吗?”冯辰枢从书里抬起头,今天的纪宁总有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大约是和见过的那个囚犯有关。
“抓错人了?”他追问。
纪宁捏了捏冯辰枢的脚,下定了主意。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觉得……有点奇怪。”
冯辰枢放下话本子,坐直了看着纪宁。
“不是说抓错了人,其实……我也认不出这个人是不是打伤我的人。”纪宁斟酌着开口:“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来找我麻烦的,可是后来你和我在一起,我们并没有遇上麻烦,对不对?”
冯辰枢点头:“必然是以为得手了便藏起来,没人来找你麻烦,我们也找不着对方。”
纪宁道:“我们找不着他们,当然可能是因为线索太少……或者他们藏得好。你觉得,是哪一种呢?”
冯辰枢笑了笑:“必然是他们藏得好,要说线索太少,皇兄那头,经了你我两道转口,还能抓到人,可见线索足够了。”
皇上抓得到人,可不是因为什么线索。
不过纪宁还是一步步引导他:“菽城往锦城的路全是山林,夜晚行人不多——真要有可图的,也早被紫气帮之流捡走了,要说他在那一带埋伏抢劫,实在是个外行。他们必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我是个穷小子,没有人知道那叠银票,如果是冲我来的,最大的可能是寻仇。”
“他说见财起意的时候,我就察觉有点不对。”冯辰枢道。
“我虽带着钱,却并没有被人夺走。”纪宁补充:“说什么见财起意,都是骗鬼的。”
小王爷突然咦了一声:“刚认识你的时候,确实蛮穷的。你除了我,又找谁赚了那么多票子?”
纪宁愣住,怎么也没料到冯辰枢的重点在这里。
“骗……咳咳,赚黄老板的。”纪宁含糊道:“打算骗完这一笔就找个地方安居乐业。”
冯辰枢挠挠头:“那黄申看上去如此精明,也会着你的道?
就这么一句,纪宁对冯辰枢的本事又多了一分了解,黄老板一副和善的模样,寥寥数面就能看出他的精明,只能说明王爷的精明更在黄申之上。
“也,也不算坑他。”纪宁在心里迅速地搜索着措辞,不知道用什么词汇老实交代能好一点。他一闭眼睛:“他高价买了我的东西,又赶紧转手卖出去了,没坑着他。”
坑你了。
冯辰枢眼睛里一片清明:“小家伙,那段时间菽城寸草不生,除了飞凤菖蒲,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纪宁讪笑着不说话。
“那也是假的吗?”
点头。
他笑起来,双脚在纪宁怀里踩来踩去:“纪宁宁,最后玩了票大的啊,把皇上都给骗进去了,你知罪吗?”
纪宁反手握住他的脚踝:“你会告发 我吗?”
冯辰枢道:“傻呢,他要是回过味来,我和你得算同谋,连上黄申和菽城知县,一个也跑不了。”
纪宁扶着额头,跟着笑起来。
两人还笑着,冯辰枢无端后怕起来:“我看到你受伤,还想用那棵菖蒲救你呢,我也不知道是……幸好遇上了钟大夫。”
“你有没有想过,”纪宁喝了一口茶,强迫自己严肃起来:“他们图的既不是我的财,更不是我的人。”
冯辰枢抬眸。
“好好回忆一下,你失踪的传言,也是那时候传起来的。”纪宁蹙眉:“是不是真的有人路过,把我当成你……呵,如果真有人路过,还等得到你的人来找马车,才发现的我?”
“嗯?”
“我是说,这件事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一个误会。”纪宁整理了一下语言:“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你,有人驱使他们去要你的命。伤了我便以为得手,回头复命去了。失踪的传言只是第一步,如果你一直在锦城不归,失踪就会变成死讯。”
冯辰枢脸上最后那一点笑意也散去了,他把手伸给纪宁,纪宁握住了:“我一直都想不起那天晚上的细节,可我现在想到了,我偷了你车遇上了他们,我诈他说找错人了,他说‘找的就是这纹样’。要说还有什么疑点,我身上的东西俱在,只有你给我的药囊不见了。凭那个药囊,能不能证明你的身份?”
可以。
冯辰枢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药囊所用的珠子里,极隐秘地刻了他的姓氏,如果说对马车上的人下手还不足以说明他们的真正目的,那带走这个药囊就是确定他身份是皇族的一举了。
当时冯辰瑜在京城,冯元晴根本不可能跑那么远,漂在外面的仅他一人。
他从外袍的夹层中摸出那个药囊:“它在这。”
纪宁蹙眉:“不应该丢了么?怎么在你那?”
他摇头:“我回来那天皇兄给我的,说是锦城的人拾到交了官府。”
纪宁心中一凛,丢失的药囊为什么在皇上那,那必然是……凶手拿来给皇上复命的,而皇上没想到冯辰枢真的没死,回来了,便顺手用此物做证物圆个谎。
他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藏在哪里,才能让手眼通天的王爷都找不到?”不需要等冯辰枢回答,他一口气说了下去:“那一定是一个比王爷你权势更大的人。”
冯辰枢低着头,良久,蜷在纪宁手中的手指动了动。
“我以为他人是把受伤的你误认成了我,原来是把马车里的你误认成了我。”
纪宁看不出他的情绪,显然这种情况下谁的情绪都不会好。
他揽过冯辰枢的肩,假意轻松地安慰:“还好还好,伤的不是你。”
冯辰枢把头埋在他胸前,哑着嗓子:“你本来不会遇到这种事。”
纪宁抚着他的背:“我那么坏,做尽了坏事,如果不是认识你,以后说不定会遇见比这更坏的事。”
胸前的人还说:“没有比这更坏的事了。”
“没有了,”纪宁极温柔地,像在讲个故事:“以后啊,我们遇见的,都是好事情。”
纪宁的前襟湿了一小片,冯辰枢挺不好意思地抽了抽鼻子。
他想的不仅仅是他皇兄,更多的是他的父皇,父皇希望他们兄友弟恭,终究是没能做到。
许多年没有哭过了,父皇的教诲还在耳边,他说,天子是不可以哭的。
不过他不做天子了,现在的天子还要杀他,总可以哭一哭了吧。
纪宁没有动,正如他所料,把实情 说出来冯辰枢会接受不了,他不能说“别哭”,毕竟这些没法宣之于口的痛苦,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它们顺着眼泪流出来。
没错,流泪是排毒,是解压。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烛花颤动,纪宁起身,给几盏灯一一添油。
坐回冯辰枢身边,他已经平静了些许,还有心情与纪宁说上几句话。
“纪宁宁,你说,如果我真的死了,会被说成是什么原因呢?”
“说你遇上了歹人呗。”纪宁不喜欢这种不吉利的话题:“你身上带着菖蒲,在江湖争夺中遭遇不幸……之类的托词。”
冯辰枢想了想:“你的菖蒲用途如此之多,卖他那么点钱真是亏了。”
纪宁没笑,他还有事情没搞明白:“你说,人是他派的,他又为什么把人抓回来交给你?”
“上回他命我娶个王妃,我说,伤我的人还没抓到,没心思考虑成亲。”
娶亲?纪宁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确实对这件事有点隐约的印象。
一击不中,必有下一击,皇上忌惮冯辰枢,但人在京中就不好动手了。娶个王妃,是为方便挟制他。
小王爷倦极而眠,纪宁却睡不着,他爬下床摊开纸,笔悬着写不出一个字来。
有什么可写的呢,事实已经足够清晰。况且得知了真相的冯辰枢虽然难过,掉了几滴眼泪,却没有质疑过。他知道皇上实际上的心思,也默认了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奇怪。
纪宁把双手覆在脸上搓了搓,把自己搓得精神一点,脑袋一刻没停。小王爷多好啊,冰冷的他对皇上如此言听计从,收起了骄傲,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刺,皇上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情,一定要把他摁死才罢休。
社稷多美,非要让这种小肚鸡肠的男人给占了。
“wdnd,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狗。”他自言自语:“把你哥带到上海,都得放在有害垃圾里边。”
他对着烛火,使用各种语言,说了许多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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