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话说尽,进宫谢恩是少不了的。
从宫门往御书房走的那一段路,脚步拖拖拉拉,冯辰枢觉得自己最近进宫次数有点多,哪怕他和皇兄都不想看到彼此的脸。
“哎呀,牧王爷。”门前的老宫人看见他,吓了一跳:“要保重身体啊。”
他摆摆手,踏进御书房。
案前堆了几摞折子,皇上隐在后边,成了文书的背景。
他闻声抬起头来,略微带些惊讶的语气:“柏衡,你的脸怎么了?”
冯辰枢自己知道脸色不好看,他早起照镜子,眼眶是红的,脸颊又刺又痛,还被自己揉掉皮了。
卢管家用热帕子给他敷眼睛,略微消了点肿,才敢送他出府。松萝直到出门还狠狠地瞪着纪宁,悄声问他是不是被纪宁欺负了。
他心里嘀咕,也就哭了一小会,至于这么明显吗。
“我的脸?可能是冻的。”他张口就诌。
他畏寒,老祖宗的“春捂秋冻”在他这里不奏效,过了秋分,已经换上袖口一圈绒毛的袄子。
皇上穿得挺单薄,气色却比他好得多,温声问他:“你去看过了,罪犯是此人不是?”
他昨晚梦醒,窝在被子里想过了,皇兄把人交出来是因为他答应了娶亲,况且这个人暗杀的任务失败了,横竖是不能再用,迟早要处理掉的人,不至于作假。无论纪宁认没认出来,昨天见的人必然是真的。
想起昨晚,他眼前闪过了纪宁在灯下骂骂咧咧的模样,他在迷茫中半懂不懂地听见了,无声地笑了一会,竟尝出一丝苦中作乐的味道。
他笑着谢恩:“多谢皇兄,正是此人。”
不出所料,皇上兴致盎然地又提起让他娶亲的事,他没有再推,毕竟王爷的大婚不可能太仓促,细节还需要逐一推敲,都是要时间的。
纪宁照样在瑜王府逗留,瑜王给公主带回一双小白兔,纪宁深深地体会到,古往今来,只要是女孩,就会喜欢小白兔。
冯元晴不愿意离开它们,吃饭把它们抱在怀里,睡觉把它们塞进被窝,念书的时候,把它们放在院子里吃草,除了纪宁来的时候。
讲故事不至于坐在书桌旁一板一眼,他们沿着王府的湖边一圈一圈,冯元晴歪着脑袋,听辉夜姬的故事。
纪宁有自己的考虑,他知道的所有现代女性,从同学到朋友,从电视上的女明星到身边的自己的母亲,她们都是独立的人,无论喜乐、无论选择何种工作,她们至少,都是为自己而活。
他感谢这个小小人儿出现在自己生命里,如果在京城只囿于牧王府那一方天地,他可能会因为许多太沉重的事情而患上抑郁。因此,他也深爱着不完美的冯元晴,这个与其他故事里全然不同的公主,让自己的肩上多了一份责任,也多了一份牵挂。
她出生在封建社会,大环境导致了她并没有那么多的机会为自己做出选择。辉夜姬的故事他早就想讲,他想让冯元晴知道,出身无法选择,沉静和机智却会成为她傍身的财富、趁手的武器。
经历了昨晚与冯辰枢层层剖析了来自于上位者的恶意,他除了担心冯辰枢,顺带也担心着自己这个小小学生。
恶意并不是朝着冯辰枢一个人来的,冯元晴还那么小,当她面对皇上时,同样无法保护好自己。
他希望冯元晴能独立能坚强,哪怕是在危急的时刻多支撑一阵……至少,等到她三哥哥披荆斩棘,来救她。
他感谢这个小小人儿出现在自己生命里,如果在京城只囿于牧王府那一方天地,他可能会因为想得太沉重而患上抑郁。他也深爱着不完美的冯元晴,这个与其他故事 里全然不同的公主,让自己多了一份责任,也多了一份牵挂。
他笑着描述天竺国佛前的石钵。与她形容金根银枝白玉果的蓬莱玉枝。用温暖的手掌比拟火鼠裘。跟她讲比举国所有夜明珠凑在一起还要耀眼的龙珠玉。以及从来没有人见过的燕子的子安贝。
饶是慢慢地散步,他们也走得有些乏。故事有点长,后半截是坐在凉亭里讲的。
不知道这个故事对七岁的孩子算不算为时尚早,万一冯元晴过度理解,天赋异禀地学会了刁难人,那他走的就是带坏公主的第一步。
“晴啊,你学会什么了?”他不安地问。
冯元晴不假思索:“不喜欢就拒绝。”
纪宁几乎热泪盈眶,这是小天使啊!
瑜王面色不善,大步流星地走来,看到冯元晴,唇角还是弯了一下。
“还是人家长得好啊,先生一来连宝贝兔子都不要了。”
“三哥哥!”冯元晴冲他笑:“不要欺负纪先生呀。”
瑜王那双不友善的眼睛看着纪宁,语气也十分不友善:“还说故事呢,你男人都要被说走了。”
纪宁恍惚了一下,哑着嗓子道:“在女孩子面前不要这样说话。”
说,说笑的说,说谎的说,说服的说。
你男人被说走了,是说媒的说,说合的说。
最后还是瑜王派人送他回牧王府。
一眨眼马车就停了,不知怎么的自己就下车了,站在牧王府门前多久呢,腾起了一种陌生感。
就在不久之前冯辰枢与他说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那如果这里有了女主人,就不再是自己的家了吧。
娶就娶吧,娶个把女人能让皇上对冯辰枢宽厚一点,那岂不是赚了。
他挂上笑,从容地走进王府。
冯辰枢眼周的红肿比早晨好了许多,不细看的话,只觉得他有点憔悴。纪宁感觉自己像只小猫儿,悄无声息地走路,偷偷观察饲主,找准机会从后边偷袭他,扑上去缠住他的身子。
怀里的人僵了一下。
“小王爷,恭喜啊。”纪宁咬他的耳朵。
冯辰枢看不到背后的人,语气很着急:“纪宁,我们……”
“你要娶王妃了,哪还有我们?”
回应的话卡在喉咙里,冯辰枢发不出声音。
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纪宁的嘴这么厉害呀。
纪宁把下巴放在冯辰枢肩上,其实他比冯辰枢还要矮几公分,现在两人的位置让他不得不稍稍踮起脚,下巴才够得着他的肩。
正面看应该是美好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绷着的脚尖显得滑稽又可笑。
他那张厉害的嘴还在说,在对着怀里的心上人放冷枪。
“你知道的,皇上要你娶,你就得娶啊,我们昨晚不是分析过吗。”纪宁的声音里带着戏谑:“冯老二,你有余地吗?”
昨晚分析过,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我再想办法推……”声音满里是疲倦,是浓郁得让人窒息的哀愁。
“柏衡,你喜欢哪一个?”
“汪家妹妹和陈家小姐,你喜欢哪一个?”
冯辰枢急着摇头,他一个都不喜欢,他急着向纪宁剖白自己的心:“说了是你的。”
纪宁终于大发慈悲把人反过来,压到墙上,手上用了点力,冯辰枢背撞上墙,发出砰的声响,眼神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他。
哪怕纪宁焦躁难忍,听见他软弱的表白,还是不得不腾出几分耐心来。
“我不是来与你闹脾气的,”这话说出来,纪宁自己都不信,他深吸一口气:“你该做的事,不要因为我而改变主意。”
“我可以推,还可以……想想办法。”冯辰枢的声音软得像一潭池水。
纪宁继续说:“与其花时间去触他逆鳞,不如我同你一齐,好好分析一下情形,挑一个好姑娘。好不好?”
冯辰枢猛地抬起头来,冰冷的眸子直视纪宁:“什么?”
这大约是他第一次如此不带温度地看纪宁,从第一面开始,他就是温和的,痴痴的,向往着纪宁。
他死死地盯着纪宁,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痛苦,看出他也是不愿意的,看出他说这些这些话是违心的。
可是纪宁又笑了,他是爱笑的,各种场合,好像笑起来就没有困难能阻挡他。
冯辰枢微微蹙了下眉,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神色。
“你反抗过吗?”纪宁没有回应他的眼神,只是一味地笑着:“你在他面前一直那么顺从,事到如今已经不是你说不想,就可以不做了。”
这道理他自己懂,听纪宁说出来,既是事实,也是讥讽。
冯辰枢大张着嘴,深深地往肺里吸气,重复许多次来平复自己的心跳。
他从宫里出来,罗列了许多种方法,除了直截了当,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委婉地拒绝掉这场婚约。
他绞尽脑汁到近乎崩溃,他希望纪宁回来抱抱他。可他又害怕纪宁回来,怕纪宁生气,怕纪宁伤心,怕纪宁也无可奈何,到那时候他就跟纪宁说,我去拒绝皇兄,他震怒也好,杀了我也好,至少我不会辜负你。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纪宁还能平静地跟他道恭喜,说我陪你选一个王妃。
他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纪宁,回忆起纪宁的一千种表情,这一刻在他眼前炸成了白色的碎片,那些喜欢的话语,那些暧昧的笑容,都贴上了虚假的标签。
他本人,和他在街边设的局,和他的那株菖蒲一样,连同他的感情,在一瞬间都被冠上了虚假二字。
当他挣扎的时候,纪宁自顾自地给他挑了条“好”路,当他尽力想维护这段新生的感情的时候,纪宁说放弃就放弃了。
背后的墙壁没有温度,隔着衣服都冷得他发抖。
他听见自己对纪宁说:“好。”
纪宁摸了摸他的头,说了什么他听不太清,偶尔灌进耳朵里的是形势比人强,小命重要什么的话。
纪宁知道,冯辰枢是有傲骨的,也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惹人伤心的话。可自己不能陪他昏了头,要看着他,别让他做冲动的事。经历过那些摸爬滚打的日子,他信仰活下去就会有以后。
听到“好”的那一瞬间,心里好像登时空了一大块,这样也好,心空出来就没有负担了。
压着冯辰枢的手变成了抱着,他无法忽略怀里人微弱的战栗,他抚上冯辰枢的背,却听见了一声极压抑的呜咽声。
上天待冯辰枢确实不好,昨天他为哥哥哭了一场,今天又为爱人哭了一场。
奇怪,心里明明空了一块,怎么会随着他的哭声疼起来。
纪宁轻声说:“别哭……”
冯辰枢咬着牙钻进他怀里。
“再哭不好看了。”明明是哄小女孩的话。
“不哭也没你好看。”从牙缝里发出的颤抖声音。
纪宁抽出手帕帮他拭眼泪,一滴一滴的泪珠连成串,最后在破碎的哭声中崩溃决堤,沾湿了他的手帕。
他用舌尖接下了眼泪,舔着他因为哭泣而微微发热的脸颊,随后舔上他的嘴唇。
冯辰枢咬紧牙关抗拒,心下生疑,磨着牙恨纪宁,这人行动太没章法,并不明白怎么就亲上了,仿佛刚才说那些混蛋话的不是他一样。
“别哭了,眼睛不要了啊。”纪宁在他耳边呢喃。
“不要了。”冯辰枢闭着眼睛说。
纪宁把他的头揽在怀里,把手中沾了泪痕的手帕系在他眼睛前,世界又黑下来,只有他的世界一片漆黑,好像一块从来不被阳光临幸的深渊。
他在黑暗中被纪宁亲吻,被轻轻推在床上,恍然间听见耳边有人长叹了一声。
他弓着身子,作出防御的姿态,徒劳的他像一只没有壳的虾,任人捕捉,随之贯穿。他感受到双腿被抬起来,气得瞬间勾紧了脚趾,为什么这时候做这样的事?最后一次,以作纪念吗?
好在,他前二十年的生命里,除了承受,什么都没学会。
这一次也可以条件反射地承受着纪宁在他身上施加的力量,哪怕是最后一次,这也是和纪宁的回忆。
明明是最心碎的一天,却被顶上了云雨之巅,他用力把呻吟磨碎在唇齿之间,耳畔传来纪宁滚烫的话语。
“等你娶了王妃,我做你的小情儿啊。”
他放松了身体,把自己交给纪宁,他心满意足地说了“好”,喉咙不受控制地溢出了欢愉的喟叹。
纪宁把脱力的人放进木桶,一寸一寸地清洗他的身躯。
冯辰枢心心念念纪宁说的那句话,再疲倦也分出了一丝心智来思索,自己忍一步,如果只是娶一个王妃,就当应付皇上了。
小瑜儿说过的,他和纪宁怎么样,不会有人深究。
“你方才说的……当真吗?”他红着脸,不敢看纪宁。
“我老家的法律是一夫一妻制。”纪宁笑着瞄他。
冯辰枢脸一沉,果然又是骗他的。
“这里又不是我老家。”纪宁说话老带着急转弯。
“那名分……”
纪宁耸肩:“你国可以男子娶男子吗?本来就没名没分的。”
冯辰枢终于放心了,这是他想要的回答,哪怕纪宁是个职业骗子,他也愿意相信这句话。
只要能和纪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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