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就和纪宁在王妃的事情上做了决定,他却迟迟没有与皇上表明态度,成亲又不是什么好事情,能拖则拖吧。
小满的情报点醒了他,他的皇兄从来不是好糊弄的人,先前纪宁受伤被误会,他顺水推舟地就把纪宁隐瞒起来,此举没有起到多少作用,他也知道瞒不住的。出了差池的计划,皇上要亲自求证,怎么会相信他。
在他对皇兄的用意尚不清楚的时候,已经是一心一意地想把纪宁藏起来,如今他们关系不同往昔,他又头脑清明,更不会希望出现任何对纪宁不利的苗头。
只好把婚期提一提了,让皇兄看到他的诚意,就可以不追究纪宁了吧。
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说来好笑,婚事本是皇兄用来控制自己的手段,现在反过来成为自己转移皇兄视线的保护伞。
他握着酒杯闷声不吭,小满并不知道他在想啥,这个王爷一直就没多少话,如果要聊天还得找纪宁才有意思。
小满不知道他还要琢磨多久,耐不住地先开了口:“还有别的事呢。”
一动不动的王爷终于抬起头来。
小满哂然一笑:“我就一说,你就一听。要让别人知道,我就臭了。”
冯辰枢示意他说下去。
“我这趟送点东西到将军府。”
哦,未来的老丈人。
小满修长的手指一比划:“这么大的匣子,里面装的全是纸……将军与各地各官的往来书信,大量的银票和折子,以及一些能够在药铺取药材的兑票。”
这倒有意思。
小满等着他回答,可王爷没有就此说下去的意思。
“他或许……”小满焦灼起来。
冯辰枢用眼神制止他,一瞬不瞬地望进他的眼睛深处,小满噤声。
“你和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扬起声音说。
小满有点看不懂这王爷,这件事,他反复考虑过才决定说出来,他对朝政形势不熟,不知道究竟要不要把这件事往上边捅。民间对今上的评价,到底算是个明君,所以当他察觉陈将军狼子野心,就给自己背上了沉重的枷锁。
照理说他只是个镖师,知道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做。他可以假装不知道,至少不应该做陈将军给谋逆之路上节外生枝的那个“枝”,可他终究有江湖轻侠的少年意气,护国爱国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本能。
他原以为王爷会与他同仇敌忾,会有力地阻止陈将军。可王爷淡淡地说,“不知道”。
前头说有人打听他,脸色都青了,现在讲大事呢,他一点都不紧张。
不但不紧张,还强硬地换了个话题:“别急着回去了,在这住下来吧,王府过阵子有喜事,人多热闹。”
“不了,我家柴禾没人劈。”小满的热血冷了,轻轻地拒绝他。
冯辰枢叹了口气,要说吕小满绝对不蠢,可这时候脑子怎么就领悟不出他的意思来。
他坐到小满身边去,嘴往他耳边凑。
温暖的吐息,带着点酒意,喷在小满耳垂,他神色肃穆,牙关紧咬,怪不得看纪宁和王爷怪怪的,原来王爷是……
他铁青着脸站起来。
冯辰枢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如果目光是利刃,吕小满已经被王爷杀死了:“想什么呢,我有话交代你。”
小满一抖,身上的鸡皮此起彼伏,他勉强把耳朵送到王爷嘴边,只听王爷道:“你把他的秘密看了,还妄想能平安回去呢?”
冯辰枢继续与他咬耳朵:“陈将军请你们走镖,便是他知道你们有的是机会看匣子里 的东西,这一趟,无论你看没看,都当你看了,说没说,都得让你们闭嘴。”
陈将军就没打算让他们回去。
小满一拍大腿站起来:“我那几个兄弟还在客栈里。”
冯辰枢懒懒地靠到椅背上:“我不想树敌,只能保你一个。”
小满粗着喉咙吸了好几口气。
纪宁一起来,觉得王府的气氛有点尴尬,下人频频往他这边看,眼神怜悯又疼惜。
他三省吾身:脸脏否?干坏事否?背上贴了纸条而不知否?
否否否。
他隐在墙边阴影处,很快搞清楚了原因,丫鬟都在说,昨晚王爷和那个新来的漂亮客人背着纪公子畅饮到夜半。
背、着、纪、公、子。
王爷名声在外,人人皆知他爱美人,府里养了个容貌出众的纪宁,又不肯放过上门做客的吕小满。
还留吕小满在王府长住呢!
纪宁听见这言情小说里面常见的狗血三角情节,顿时觉得这三省吾身白省了。
他的小王爷,整个冬天,老窝在房里不出来,他只得亲自去敲卧房的门,似笑非笑地倚在门边。
冯辰枢惊喜道:“纪宁宁,今天不用去瑜王府?”
“你……哎!”纪宁只站在门口,不进来,哀声连天的。一会九十度抬头看天,一会四十五度低头看泥,就是不看冯辰枢。
宁不就我我就宁,冯辰枢连外袍都来不及披,跑着来抱他:“怎么了?”
纪宁抱着手:“我都知道了,你跟别的男人喝酒,还过夜……”
他低下头,还揩揩眼角。
哭了?
冯辰枢的心在乱跳,去捧纪宁的脸,纪宁闭着眼睛,微微抿着唇,看不出喜怒。冯辰枢熟悉这样的神情,经常出现在自己脸上,他都是以这种莫测的脸去示人的。可当这份冷漠呈现在纪宁脸上时,他开始心慌意乱。
纪宁一直都是笑着的。
“纪宁?”他声音都变了。
纪宁的睫毛抖了抖。
他噗噗两声笑起来,伸手挠冯辰枢痒痒:“风流王爷俏侠客!”
冯辰枢被他挠得步步后退:“我错了,宁宁,我错了。”
这岂是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他听见冯辰枢认错,手上挠得更起劲,挠得人上气不接下气,两个人笑着退到柜门边。
纪宁从里边扯出大氅挂到他身上。
冯辰枢自己伸手系好大氅的带子:“别生气了。”
“精神了吧?”纪宁歪着脑袋看他。
方才笑得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冬日那点倦意也被笑跑了:“你敲门那会就精神了。”
他有话和纪宁说。
“那个,王妃”——他对这个称呼有点抵触——“我打算跟皇上说,定汪清了。”
纪宁的眸子颤了颤,他也不想听这个词。
“嗯?”不想让冯辰枢察觉他的情绪,他迅速地挂好笑脸。
“将军可能真的要,”他的嘴型在说,反。
纪宁这下是真的笑场:“那天是谁说不至于的?”
预测失败的小王爷开始把小满头天的话转述给纪宁。
纪宁不解:“这些就足够了吗?”
信、钱、药,都是常见的东西,每家每户都有。
“纪宁宁,你知道将军的俸禄有多少吗?我这个没落王爷,家底未必有他殷实,再加上旁的租子、供奉,他不会缺钱。银票不说,匣子里的折子必是他放出去的银子。”
纪宁还是想不明白:“钱谁不爱呢,凭这个不能够吧?”
“他家就是要赚点,也不必巴巴儿把外头的钱都集中到京城来。他手头缺钱了。”
纪宁点头。
“再说那些信件,官员之间私下来往,最多说是将军性豁达,爱交往,也不能证明他有别的动机。可两件事叠加起来,我们可窥其一二。结交权臣、私下练兵、买兵器,都需要钱,蛛丝马迹如此,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动作,谁也不知道。”
“攒下来的钱、大量的药材,都是他大计划里边的步步为营。凭这些足够了,不必等到他真的原形毕现那一步。我不能把话说满,我们就候着,且看他。”
纪宁听明白了,扯冯辰枢的袖子:“你要管吗?”
“不管。”
纪宁放心了,不管的意思是,不会阻止陈将军,不会告诉皇上,彻底做个蒙在鼓里的王爷。
这样很好,不和将军沆瀣一气,就不会因此涉险;不与皇上通风报信,就不会反招多余的猜忌。
他想靠在纪宁肩上,两个人总得有这里那里碰着他才感觉安心。
可他终究没有靠下去,他怕纪宁因自己的选择而改观,会觉得他是个自私的窝囊废。他今天所做的决定与他读过的圣贤书背道而驰,他对打下社稷的祖宗不孝,对在位的皇上不忠,对国家不义。如果在正义与自私之间有杆秤,他的重量已经往后者倾斜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不正义?”
纪宁在震惊之余分心想了想,这算语文题还是哲学题。
“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关心正义?他们关心明天天晴还是下雨,今年收成好不好,家人吃得饱吗,穿得暖吗。再直白点,谁都自私,皇帝换了几个姓,只要不影响到自己的小日子,管他去呢。”
“可是天子是我哥哥。”
“天子不厚待你,你何必报效他?不落井下石就算你脾气好。”纪宁来劲了:“江山易姓又如何?只要下一位天子比现在的天子课税少些,时运好些,人民就会拥护爱戴他,到那个时候,他就是正义。”
他好像问错人了,纪宁是完全倾向自私的人,从自己出发,做自己的正义。
冯辰枢眯起眼睛:“纪宁啊,你真不是什么好人。”
纪宁又开始说他听不懂的词:“这很好,免得你给我发好人卡。”
随后他高兴起来:“汪清很好,她好像很喜欢你。”
冯辰枢闭着眼睛摇头。
牧王府的下人,今天一天心情激荡得很,被王爷抛弃的纪宁钻进卧室里,再出来的时候两人黏糊得像往常一样,他们热切的目光转向吕小满。
吕小满对“王爷的新宠”这个身份很不满意,没料想这个词儿还没捂热,就又成了“王爷的露水情缘”。
“我,是个鳏夫。”吕小满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换来的是纪宁的耻笑。
笑归笑,旁的人倒是从这句话看出端倪,小满大爷喜欢女人。
王府的小丫头们重新振作,整理好颜色,以各种姿势往小满眼前扑。鳏夫没关系,还会续弦的。
王爷留他事出有因,倒不是随便找的理由。稍后小满就见到了喜事的主角。
松萝回到家,众人突然想起,他昨天彻夜未归。
卢管家警告他,婚期近了,不要做出什么给王爷丢脸的事情来,松萝没听懂,莫名其妙点头。
昨晚客人异常地多,他卖面条卖到半夜,摊子都没收,在桌上趴着囫囵了一觉。这算不算给王爷丢脸呢?
他还困,困得都做梦了,走到 园子里他好像看到了昨天摊子上那个可好看的客人,和几个小丫头在说话。
他看另一头,他家爷和纪宁没羞没臊地在喝茶。
肯定是看错了。
冯辰枢朝他点手:“松萝,来坐。”
他走过去坐在两人身边,好看的客人也看过来了,他家王爷隔着老远对客人喊:“这就是新郎官。”
客人走近了,笑着对他说:“老板,昨天见过的,你忘了?”
松萝揉了揉眼睛,是真的。
冯辰枢又对他介绍:“松萝,这是吕公子,我和纪宁的朋友。”
松萝“啊”地一声张大了嘴,看看纪宁,看看小满。
他突然明白了王府的小姑娘们今天是为什么又鲜艳又精神。
妖精的朋友也是妖精。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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