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宁不太使唤王府的下人,一是幼儿园就学过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二来生而平等的念头根深蒂固,比起别人照顾他,他更愿意有来有往的互相帮助。
他在捣鼓他的玉床,夹层中不必非得烧炭,灌上热水效果也好。
他在小厨房烧了水,挺大的一个铜壶,壶嘴噗噗往外吐着烟。他反手把铜壶拎起来,转了转胳膊肘,让壶嘴朝外,用这个别扭的姿势走回自己的卧室。
将就着往床的夹层中注热水,这个姿势叫他没法好好控制自己的手,手肘用力过猛,热水噼噼啪啪地浇到地上。
我去。
为了不让事态扩散他不得不把水壶暂时放到地上去,把胳膊肘拧回来再继续他的注水大业。不过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没有他预计中的顺利,他重新握壶柄,手腕却被烫了一下,他条件反射地一甩手,水壶打了个滚儿,所剩无几的热水彻底流失。
他“嘶嘶”地抽气,甩着被烫到的手,好容易缓过来。
他拿来拖布开始清理地板,等他把地面拖了半干,身上已经因为运动变暖了。壶底的热水不够用,索性没再烧,就着身上残留的暖意钻进被窝里。
点儿有点背,纪宁开始反思,做没做什么亏心事,眯着眼睛睡着了。
不过他很快就冷醒了。
他突然意识到忘烧炭盆子了。
他在立刻下床冒着冷死的风险去点火,和缩在床上冷得一晚上都睡不着之间,选择了即死。从被子里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摸到了床边挂着的袍子,他在炭盆子面前缩成一颗球,往里边夹了几块碳。
火在点着之前是没有温度的,纪宁对着火折子鼓嘴,抠抠搜搜地吹气,即便这样他还是感觉体内残留的热量随着这口气流失了。
就这么对着火折子渡了几口珍贵的暖气,冰冷的炭毫无动静,也是徒劳无功,比刚才更冷了。
纪宁突然觉得丧气,连睡觉都这么不顺利。他干脆把火折子收了起来,横竖过阵子不住在这了,现在做什么都好像无意义。
他裹紧了外衣,推开隔壁的房门,夹着夜风钻进那张锦衾里。
床上的人迷糊中往他身边靠了靠。
被暖烘烘的被子环抱,鼻尖是心上人熟悉的味道,纪宁更睡不着了。
他的轻吻冯辰枢熟睡的脸。
如此烦躁不是凭空出现的,从他听说陈将军的事开始,就有一个困惑萦绕心头。小满发现陈将军要反是一个偶然,也正是得到了这突然的情报,才让自己和冯辰枢有余地去应对。
但作为疑心病佼佼者,作为看不惯将军的皇上,理应早就对陈将军有所防范,那么皇上他究竟掌握了多少,他知不知道陈将军在搞小动作呢?
如果皇上也查出了陈将军的蛛丝马迹,却在这当口上把陈予容安排给冯辰枢,是要借这一股东风,将陈将军正法的同时,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除掉牧王。
长期行骗的经验让纪宁知道,造假的时候一半真一半假,就难以让人分辨。人们会可能会因为话中有一部分事实,就判定说话的人可信。更何况谋逆这种事一旦牵扯上,就不是一句冤枉能够洗清的。
他从不忌惮揣测他人,如果皇上的计划真如他所推测,那皇上对他这个弟弟……多大仇啊?
他实在无法容忍有人对冯辰枢怀揣如此恶意,这种不能容忍里面,有对皇上的不解,有对自己无能的不甘,更多的当然是因为这个人是他的男朋友。他无时无刻不在听见自己焦灼的心跳,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不要放松,不要大意。
纪宁翻了个身,面朝着冯辰枢的脸,他想,这么可爱的脸,为什么会有 人不喜欢呢。
不行,究竟多大的八卦啊,得想个法子打听一下。
他此刻一定是忘了王爷他八成时间都是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
他转念,这些都是建立在“皇上已经知道陈将军要谋反”的假设上面,如果皇上不知道,事情就没那么糟。
要是他不知道,他就祝陈将军旗开得胜,武运昌隆,龙袍加身,得偿所愿吧。
天蒙蒙亮时,纪宁含笑入梦。
不多时,冯辰枢醒来,脑袋顶进纪宁怀里,打算做一场回笼梦。
掐着瑜王上朝不在府里,纪宁大摇大摆走进瑜王府,两天没见,甚是想念冯元晴。
他看见站在眼前像一颗卷心菜的冯元晴,一点也不意外。
冯元晴的脚下一边跟着一只白雪球,这两团兔子成长起来跟加了酵母似的,与刚来的时候相比发成了两倍大。
她找出水瓢,正打算给兔子浇水。
纪宁咯噔一声:“晴晴,在做什么呢?”
冯元晴笑嘻嘻地:“给小兔子洗澡。”
个完蛋孩子,这种天气给兔子洗澡,洗了就该凉了。
纪宁小步逼近冯元晴,谆谆善诱:“公主,小兔子不想洗澡。”
她思索了一会:“它们不常洗澡,或许,我该帮它们洗洗。”
纪宁道:“它们觉得很冷,它们不想洗澡。”
公主铁令如山:“我不要它们觉得,我觉得它们该洗。”
做什么冯元晴,她就应该做黄元晴!
纪宁还欲劝说什么,瑜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冷哼道:“昨天不是很有骨气吗,今天怎么又来啦?”
来了,目标来了。
“王爷不是去上朝了?”纪宁假意嫌恶道。
瑜王果然不经激,高声道:“我在我自己的王府里有什么奇怪的?”
发现这个人不用反问句就不会说话,于是闭嘴看着他,脸上写着“你想怎么办吧”。
瑜王又说:“她自己的兔子,她洗洗怎么啦?”
黄辰瑜和黄元晴调了温水,把兔子丢进盆里,公主洗得特别专注,瑜王也道:“冷得着它?”
落后的古代没有吹风机,纪宁替小兔子默哀。
围观一大一小两个熊孩子洗好了兔子,纪宁的心情也平复下来了,他甚至想,提前洗干净了,下锅的时候就不用重洗了。
没过两个时辰,雪球们的毛都还滴着水,它们抖不动了,僵硬着。
冯元晴抱着小兔子冰冷的身体,呜啊呀哇地嚎起来。
一旁的瑜王略显尴尬,垂着手盯着那两块带着毛的兔肉,仿佛下一秒就要下令让它们动起来。
纪宁小声建议:“炒了吃吧。”
瑜王连连附和:“是,兔肉特别好吃。”
冯元晴哭了一会,终于撒手了。
冯元晴咬着瑜王府大厨精心烹调的麒麟兔,满口生津,心里那点悲伤随着兔肉一起消失到肚皮里,吃饱后睡得很香甜。
她最近不怕睡觉了,从纪宁给她讲了第一个故事开始。
瑜王心情不错,一口兔肉一口酒,中午就喝上了。
纪宁还是有点作用的,他想,要是老老实实陪晴晴把兔子埋了,小姑娘估计还要伤春悲秋好一阵子。
但他依然要坚持揶揄纪宁!
他打了个酒嗝儿,笑得很不地道:“听说二哥……又养了一个漂亮的妖精。”
纪宁不明所以:“是,很好看。”
见他不受影响,瑜王又道:“你们关系还不错?”
纪宁点头:“无话不说。”
瑜王简直震惊了!他不信什么在男子身上也有三从四德,是男人就该吃醋,决不做绿毛王八。纪宁如此不妒忌,该不会是,根本不喜欢二哥吧!
他目光森然,觉得纪宁此人,实乃深藏不露,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表率。
“说!是谁派你来害我二哥!”他一拍桌子,准备喊家将拿人。
“神经病啊,谁害他也不会是我害他啊?”——最多骗他点钱。
纪宁又道:“我还想问呢,你们大哥跟他有什么仇吗?”
瑜王眯起眼睛看纪宁,半晌了道:“二哥没有告诉你,我就不能说。”
纪宁叫苦连天:“他像是那种背后嚼舌根子的人吗?”
瑜王震声:“我就像吗?”
纪宁连忙点头巴结:“像。”
瑜王面色铁青,眉毛乱跳,把纪宁拖进书房,手忙脚乱地关门窗。
纪宁平静地坐在椅子上,一点也不慌张:“你不要打我啊。”
瑜王忙说:“我今天就是要打死你。”
既然把他带进来,就是要说了,纪宁等着瑜王开口。
他问纪宁:“你知道多少?”
“我什么都不知道。”纪宁实话实说:“你们那么不坦率,我全靠猜的。我猜啊,是不是原本你们父皇,比较偏爱冯老二,明明是三个儿子的爹,只给了他封号。你们大哥嫉妒他,做了皇帝之后彻底地不忍了?”
这是在他去过祗王府后,在无数个深夜里辗转拼凑得出的结论。
可是瑜王皱着眉头问:“你这看的又是哪家的戏本子?”
纪宁哦一声:“原来我猜错了啊。”
“差之千里,要说先帝最宠的,那必然是我。”瑜王说:“只是我们做皇子的时候,三兄弟都没有封号。二哥的‘牧’,是皇兄继承大统后赐给他的。”
嗯?这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瑜王又道:“父皇的确是器重二哥的,没有封号也是事实,二哥是太子,给不了王爷的封号。”
纪宁眨眨眼。
哇,太子耶。
见他痴痴傻傻,瑜王本不愿意再多说,即便只讲了这几句,但今上与牧王之间恩怨的渊源已经明了。纪宁再傻,多想想也就能想明白了。他抬脚欲走,纪宁拉住了他。
瑜王甩袖子:“你不会还指望本王,将这中间发生了何事,一一告诉你吧?”
纪宁算了算日期:“把五年前的事情告诉我。”
瑜王挑眉,看来纪宁还不算太傻。
五年前,新帝登基,牧王立府,他自己在为冯元晴奔走。
纪宁说:“你二哥跟我说过公主的事。”
这倒不意外。
“他说五年前自顾不暇,没有保护好你和公主,他很自责。”纪宁说。
瑜王动容,在这事上,他从来没有,也无法怪到二哥头上去。
他重新坐下来:“那年我和二哥还住在宫里,只有大哥立了府。太子年十七,已被带着听政几次,满朝皆知太子慧敏,只是惋惜其身体底子不好,一年到头,总有几次被冲撞,要犯弱症。”
纪宁回想,确实听松萝念叨过的,柳太医说要这样补,柳太医说要那样养。
“五年前的秋天,太子病了一场总不见好,大皇子便进言,建议太子去城外光言寺祈福。皇嗣有疾,去寺里休养是惯例,太子感念大皇子关心,便迁入光言寺养病。”
冯辰枢对他大哥没有防范之心,在他十七岁那年,一定是认为大哥真心实意对自己好。
“然而,等他数月后回京之时,才知道父皇已崩,长兄登基。”
纪宁骇然,巧的是他问的人是瑜王,换作其他人,他根本不可能打探到如此秘辛的一星半点。
“你可知道二哥的眼疾?”瑜王突然问。
“他夜盲。”纪宁点头。
瑜王冷笑:“我二哥被送去光言寺,名为养病,实则软禁。消息无法传递,否则怎么能连父皇不在了都是最后知道的?!他秋衣添不足,吃得不如下人,夜里连盏豆灯都不给。寺里都是大皇子替换好的人手,一味劝他清心寡欲,他竟忍了。从光言寺出来,其他人才知道他患了雀蒙眼,眼睛早就不好了。”
纪宁愣了很久,说:“呵呵。”
眼看瑜王又要喜怒形于颜色,纪宁忙解释:“我家那边呵呵是骂人话。”
瑜王的脸色红红绿绿地变幻了一会:“你家那边,骂人还挺别致的。”
纪宁没想到冯辰枢和皇上之间的宿怨根本算得上是与生俱来,没想到他的夜盲是后天营养不良造成的。
他问了一句:“先皇怎么死的?”
瑜王仰头:“不可说。”
他点点头,不再穷追。人要是病死,自然死,哪怕是点儿背摔死的,都不存在不可说。
不可说的,是人祸。
太子受人拥护,谨慎的皇长子不打算一次对付两个人,他将太子调虎离山,先把矛头对准了最主要的目标。
他谢过瑜王,离了瑜王府,今天他对这两兄弟的关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平常人家兄弟间的不合,哪怕是闹到兄弟阋墙,依然有可能解决,比起冯家这两兄弟的恩怨都是小的。
有几个当了皇上的人,能够容忍先太子还活着。文武百官喊着吾皇万岁,谁又知道背后有多少人在嚼他的闲话,说他的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纪宁甚至觉得,冯辰枢能活了这几年,活到见他的二十二岁,都算是皇上开恩。
他明白了为什么满腹诗书的冯辰枢会变成游手好闲的纨绔,明白了克勤克俭的他是缘何刻意避开政事。
被当做下一任天子来培养的他,一旦表现出才华就会遭人顾忌。
夺嫡是个亘古的战争,当年的皇长子,凭着年长几岁,迅速地招揽了自己的政权,早早地结束了战争。在冯辰枢无法应战的年纪里,痛快地让他做了败者。
现在的他,匍匐了那么多年,早就站不起来了。他只能听话,做一个对兄长恭敬的好弟弟。
纪宁觉得不公平,觉得有什么在胸口堵着,气得他直往菜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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