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元晴把滑板带回了自己家,从此奴役瑜王府众人做她的雪橇犬,她自坐在驾上威风凛凛,此是后话。
好在不多几日飘了初雪,地面覆上薄冰,又湿又滑,瑜王趁此机会把她的滑板收起来。
雪花一落下来,催着人准备过年,无论有多棘手的事,在祖宗流传下来的节日里都可以放一放。
过个好年,是最朴素的愿望。
年末那一天,冯辰枢走进院子里,王府布置一新,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一点新年新气象的实感来。
既逢佳节,王府里人人都显得心情不错,年纪小一些的丫头已经按捺不住眉梢的雀跃,扫雪的时候都嘴角噙笑。
他很久不曾体会过年的兴奋劲儿了,年三十么,只不过是日出日落又一天,他看看墙角下垫着脚在雪堆上蹦跶的小丫头,感慨年纪轻就是无忧愁。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期盼的。
今年他不是一个人过年。
和纪宁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这件事本身就值得他高兴。
他知道太平只是表象,但这不妨碍他及时行乐,他早就在试着做一个贪图美色、目光短浅、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的傻子,可他从来没有真正的放松过。
他累了,累得笑起来,光是想想在王府能不被打扰地过完一个春节,就喜不自胜。
再往墙下边看,小丫头歪着脑袋扫雪,那副快乐的模样,他也跟着快乐起来。
沉浸在人生感慨里头的冯辰枢很快就发现,丫头的快乐程度显然比自己高出许多,拄着扫把突然就掩着嘴儿笑,笑得肩膀直抖,还跺了几下脚。
他摇着头走到偏厅,卢管家在点清单,有宫里赏下来的,有下边缴上来的,过年这些天要按日子取用各种东西,每一样都得他过目,年三十这天他仍要检查一番的。
卢管家眼睛在册子上,心却不在,每看几行,就忍无可忍地噗嗤一笑。
冯辰枢站在他身后,很是莫名。
从前没有察觉,王府众人对新年如此热忱。
为免打扰卢管家,他这个闲人又绕回了花园里,湖面结了冰,最近冷清人稀,他觉得没劲,想凑到有人的地方去,看他们各忙各的,就能从心底泛起暖和来。
他碰见小满,小满扶着他院子里的树在揉肚皮。
“啊……哈哈哈王爷。”小满弯着腰和他打招呼,因为多笑了几声,手上加紧揉了几下。
冯辰枢终于没忍住:“你们乐啥呢?”
小满又仰天开始笑,冯辰枢耐心地等他笑完再说,可他跟笑不完似的。
一旁的小厮垂着手答:“爷,纪公子唱曲儿呢,唱一早晨了。”
小满在笑断气之前勉强挤出一句话:“可,可太,难听了!”
他在前厅找到纪宁,纪宁身边围了一大群人,就像回到了中秋那夜。
他在发压岁钱,上来伸手的人,不拘是谁,每人都能领到几颗小金豆。
这些人,来的时候一脸财迷,走的时候就浮现出卢管家那种憋不住的笑。
冯辰枢纳闷,凑近去听,纪宁果然在唱古怪小曲儿:“我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礼多人不怪哎哎哎!”
他把手伸过去,纪宁往他手里放了几颗金豆子,嘴上热烈的哼了个变调:“贺新年,祝新年,新年呀,年连年……”
是难听。
冯辰枢没听过这曲儿,不知道是本就这样,还是纪宁唱的出奇,除了词儿写的还算吉祥,毫无可取之处……不过这词儿也忒直白了点。
他张口欲笑,纪宁先开口问:“你也觉得好笑?”
他把嘴闭上,艰难地摇摇头。
纪宁来劲了,接着唱道:“你招财呀我进宝,一年更比一年好。喜洋洋啦乐陶陶,万事如意没烦恼。”
冯辰枢吸了一口气,说:“哈哈哈哈哈哈哈。”
月垂夜幕,隔墙的街道上炮竹声不绝于耳。
王府的半大孩子们早就蠢蠢欲动,他们知道,门外的声响算作前奏,近几条街最响亮的,自然是王府的鞭炮。
到了点,卢管家拍拍手,让他们自去玩。他们也没跑太开,就在正厅对着的前院中,先规规矩矩鸣了礼炮,随后去哄抢花盒子里的各式玩意儿。
丫头们有些胆子大的,敢点了引线,随后捂着耳朵跑开。小子们玩得更是畅快,拿窜天猴指着天,天上开了烟花,自己被熏的一脸黑。
闹了一会,他们便心有灵犀地排好队,挨个到厅里给王爷拜年。
冯辰枢每个人派压岁钱,他是正主,包得十分丰厚。王府这些下人他未必能把名字叫全,可都是心思单纯的。
多亏了这些人,王府才称得上是家。
纪宁坐在他旁边,时不时跟丫头小子们打趣,他们对纪宁是不怕的,还能你来我往地说上几句。更多的人领了压岁钱,一溜烟地回院子里玩炮仗。
小满坐在客席,王府的酒管够,他觉得自己都被养肥了。
过过许多不同的春节,在外做活计的,藏着逃命的,潜伏在窑子里过的。像今年这种,并不是最特别的,可短暂停留以后,他还是会在外边飘,安稳的春节就尤其难能可贵。
他自觉一身江湖气,无法融入王府的,光是看一看,蹭点年味儿罢了。
没成想一低头,一双手正朝他伸过来。
“吕大侠!”眼前的小丫头闭着眼睛叫他,看起来鼓足了勇气。
“嗯?”小满撩开垂在颊边的几缕发丝,眼中带笑。
小丫头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抖着手把东西送给他:“这是护身符,祝您平平安安。”
半个巴掌大的护身符,打了漂亮的络子,红线缠成平安结,又喜庆又精巧。
小满把东西揣好:“谢谢啊。”
她大概没想到能顺顺当当把心意送出去,惊喜地看他。
小满不在乎他人打量他,花魁么,皮肉给人看过才值钱。
见她移不开眼睛,他睫毛一瞬,干脆灿烂地给了个笑脸。
这一笑又引得几个在旁边围着的小丫头纷纷涌上来送东西。
见夜深了,小丫头们都困了,守不到天亮,卢管家索性放她们去睡觉。若是要守岁的,也就都凑在一处,摆上点心,熬上喷香的粥。
冯辰枢也给纪宁备了礼物,是行商人带来的西洋自鸣钟,不知道哪家的礼单子里呈上来的。
常见的玉器、摆件,据他所知,纪宁就是放着,不太会欣赏,也没什么可玩的。也就这个钟有点意趣,或许能讨纪宁喜欢。
钟身上大多是掐丝的藤蔓,上边有纯金和珐琅造的小人儿,光是摆着也好看。主要的表盘只有碗口大,指针滴滴答答的,每走一圈便“当当”撞几声。礼单里附了册子,写上用法,如何读数,如何拧发条云云。他自己翻了看,倒是看得明白,就是与平时所用的日晷、香漏,计法不太一样,麻烦得很。
人群散去,他便命人把那半人高的木匣抬到房里,碰碰纪宁的手:“去开。”
纪宁有点意外地看着那口匣子:“我也有啊?”
他点点头:“你还小,当然有。”
“这么大个盒子,装了多少钱?”纪宁乐了:“是不是特别多,怕他们嫉妒,所以悄悄给我?”
冯辰枢在他身后:“看看喜不喜欢。”
拉开匣子的一瞬,纪宁就怔住了,眼神楞楞地在表盘上停着,分布在外圈的十二个罗马数字把他拉回了熟悉的那个时空。
见他没做声,冯辰枢想起自己忘了介绍了:“这是西洋钟……”
“喜欢。”纪宁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它。
冯辰枢满足了。
三根针交叠着在空气中前行,这个时代的钟表还没有罩上玻璃表盘,纪宁的手在离分针毫厘的位置停下了,他终究是没有去触碰它。
十一点四十。
泪水涌上来,他看眼前的表盘一片模糊,好像泡在了水里,他低下头,小心地擦眼睛,别让眼泪掉在那上面了。
他想让自己能笑着,还得对身后的人说声谢谢,可是他蹲下了,把额头抵在膝盖上,喉咙里道谢的话语变成呜咽。
他拼命压着肩膀,让自己不要抖起来,他张着嘴吸气,把哭声压下去。
闹什么,闹什么呢,纪宁觉得自己好丢人啊。
饶是冯辰枢不明白这个物件有什么特别,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纪宁,他极小心地抚纪宁的背,等他慢慢平静下来。
纪宁拽着他的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他揉揉眼睛,十一点五十。
“你会用这钟表吗?”冯辰枢问。
“嗯,”纪宁咳嗽两声,喉咙还胀胀地,他指着稍长一点的那根针:“这根分针走到十二的时候,它”——那根短针,“它们在这里重合,就是新的一天。”
眼神追着纪宁的手指,看他熟稔地指着分针,点着时针,他恍然大悟,这是他不知道的一面,纪宁胸怀中的另一个世界。
他温柔地在纪宁耳边说:“新的一年。”
他们靠在一起看秒针转圈,等时光流逝,等到三根针在弧线的顶端汇合,钟敲响了十二下。
纪宁轻声说:“新年快乐。”
“称心如意。”冯辰枢捏捏他的手心。
道完了祝福,他把头往窗外伸。
说十二点便是新的一天,他听着梆子,大约才到子时,鸡也没叫。外头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天没有霎时就亮了,咸蛋黄也没有随着钟声爬起。
可见西洋钟表,也是从午夜开始算新一天的。
他斟酌着语句问纪宁:“宁宁家那边,都用这种钟表吗?”
纪宁这会儿缓过来了,有点兴奋地跟他介绍:“所有人都用这种了!倒是没有这么大,只有表盘。”
手指拢成虎口大小的圆:“做成这么小,带在手腕上,也有大一些的,挂在墙壁上。”
选礼的时候没有想到会引出这样的故事,冯辰枢这会儿也有些感慨,这台自鸣钟光说价格,普通人家买不起,就算是有钱,也未必就能买得到。照纪宁说的人人都有,社会的其他地方,又起了什么样的变化?
世界大同,天下为公,这些只出现在书上的话语,在那个时候实现了吗?真想亲眼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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