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倒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悠闲,第二日起就陆陆续续有人上门拜年,瑜王和长公主,松萝和小五,汪沛来了,没带上他妹妹。
另外有些纪宁不太认识的客人,王府门口也可称得上是络绎不绝。
小满没闲着,在京城悄悄露过几次脸,因而打听到与他一趟跑这回镖的几个兄弟似乎连夜跑了几个,即是没死绝,就乐呵起来。叨扰得够久了,盘算着过了王爷大婚,确保纪宁安全,就找条船回锦城去。
过了人日,要进宫一趟,冯辰枢想着皇上的交代,便把纪宁也带上。
好歹还在年里,街边的铺子零星闭着门,鞭炮炸出的红纸被风吹作堆,沾上露水,又被往来脚印踩得发黑,凋零在路边。
纪宁觉得,年味儿还是很重的。
他穿着那套以为不会有机会穿的朝服,莫名其妙地上了王府的马车,听意思他只是个捎带的,便也不太紧张。
他扯了扯冯辰枢的大氅,免得一会灌进冷风。两人在宫门外下了马车,纪宁没敢乱张望,跟在宫人身后走。
他们得在偏殿候着,进去的小太监报牧王爷和纪大人,出来的老太监只传了牧王进去。
纪宁目送冯辰枢跟人消失在视野里。
他也就是看着淡定,冯辰枢一走,脊梁骨立马伸得笔直,手指不自觉地抠着裤子上的一小块暗纹,处处透露着焦虑。在他看来,把他俩分开,比见皇上这件事本身要吓人得多。
老太监走到他身边说:“纪大人是第一次进宫吧,小的陪您逛逛御花园。”
去逛花园,物理距离不就离得更远了么,纪宁如临大敌。
他欲拒绝,却听老太监说:“是皇上吩咐的,王爷有许多话要叙,怕纪大人闷着,小的陪您走走,不紧着这一会儿。”
纪宁一听,他不去反而耽误别人交差,既然是别人的工作就配合一下,起身随他游园去。
御花园想是他们举国最豪华的园林,无论新不新颖,总归是非常大。走在一处没法窥其全貌,比如纪宁正走的这条路,两边栽着柳树,不过因为是冬天光秃秃的,一点不绰约。路的尽头一个折角,柳暗花明一片湖。
身后的老太监徐徐介绍,这条路连接御书房,尽头通向宫里的学塾,纪宁便问那牧王以前住在哪儿呢,答曰在东边,且官员无故不得入后宫的。
走到这里,他就没了兴致,果然他们的花园都是一套模板,掏个湖就是标准答案。
他们沿湖边走着,年前几天飘着雪,大年初这几天,天公赏脸,连出几天太阳,隐约几分春日味道,湖面浮光掠影,看不出上过冻的痕迹,纪宁心里想起牧王府的那口湖还没破冰呢。
漫无目的的行走十分消磨人,跟个老头子一起,后边还跟着两个慢吞吞的宫女,只有越走越慢的份,他早就走得眼皮子打架,只想找个地方靠着。
纪宁瞧着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不由分说地坐下了。
湖里是游着些锦鲤的,可能是水好,养得它们精神抖擞,不怕人,见人影靠近便哄拥而上,张着嘴儿讨食。
老太监垂着眼睛道:“风迟湖自然天成,修皇宫之前,就已经在这儿了。湖水冬暖夏凉,非遇酷寒之冬不会结冰。”
天然的,天然的。
老太监又道:“纪大人,坐这儿看吹着风,要不,往湖中凉亭歇歇脚。”
纪宁奇道:“难道亭子里就吹不到风了?”
他底子好,穿得又厚,吃点风没什么。其实主要就是懒,眼看着从湖边走上游廊,游廊走上湖心岛,才到凉亭,如此一算又是几百步,还算什么歇脚。
老太监也没催促,他便踏踏实实地坐在石头上,提着食盒的宫女上前两步,端出一盘点心和一碗甜汤。
纪宁眼前一亮,哦哦哦!这便是传说中御膳房做的点心了!
老太监躬着腰:“荷花酥和淮枣羹,纪大人请用。”
荷花酥,纪宁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馋得口水直流,可惜这种点心容易碎,外卖不愿意送,他也没吃过。
翠玉的汤碗中红白相映,很是应节,他舀起一勺,看清里边的材料,白的是淮山和莲子,红的是枣子,还有切成银针粗细的姜丝,金光闪闪点缀其中。
他满头黑线,终究是跟御膳无缘了!他讨厌吃淮山!
就这么撂下碗未免太不给面子,他左手端着碗,右手一匙一匙地搅着甜汤,舀起来,放下去。这甜汤也说不上是香飘十里,湖里的鲤鱼却攒动得厉害,黑洞洞的鱼嘴大开。
老太监望着湖,真有点与他聊天的意思:“小的听说,纪大人极擅讲传奇故事。”
纪宁看看他:“倒也没有,你想听什么故事?”
他身负任务而来,该暗示的话都得带到,顺着话头便说:“牧王府最近喜事连连,若能让小的沾个光,倒想听听那种夫妻情深的美谈。”
纪宁听着这话疑窦丛生,你一个太监,沾光也沾不到夫妻美谈上边去啊?
他舀起一块切得很费心机的淮山,六面八个角,生生一颗小骰子。手一扬,淮山飞进鱼堆里,落水的地方鱼群沸腾,争抢不休。
他严肃地看向老太监:“这样的故事,有是有的,你要听哇。”
老太监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是说啊,有新婚两口子一道逛市集,进了一家布料店,新媳妇眼光刁,好久都选不出来。店家便说,好布都在后边院子里晒着呢,新媳妇不疑有他,跟着人到后院去,这新郎就在前头店铺里等,直等了半晌,听不见后院动静,这才慌了。”
淮山销路不错,纪宁把它们逐一挑出来,往湖里一块接一块地投。
“后院空无一人,新媳妇犹如人间蒸发,丈夫在城里遍寻足有三七二十一日,终究音讯全无,伤心得啊,是人都脱了形。不过您也别忧心,情深总得遇到些考验,没有波折,不成故事。”
老太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纪宁道:“妻子那头按下不表,且说这丈夫,没法从绝望中振作,便决定放逐自己,过上了四海为家,流浪寻妻的日子。转眼几年后,他成了小有名气的行商人,有了不少知交,每每结识一人,便请求对方帮自己留意着妻子的踪迹。”
故事讲到一半,听客总得有点反应,这老太监闷声不吭没点意思,纪宁便要追问:“你就说,感不感人,情深不深?”
老太监喏喏点头:“也是个痴情儿郎。那后来呢?可寻着人了?”
他把淮山丢完了,密密麻麻的鱼头还在水面起伏攒动,想想也是,几块果子,哪够几百条鱼解馋的。
碗底的红枣也喂了鱼,剩下的汤汤水水一滴不浪费,统统赏给湖喝。
“后来呢,友人见他久不释怀,也是操碎了心,没办法解忧,排遣一下也好哇。友人听说某地某日有戏班子来,便邀这位丈夫同去,权当开解。”
“小戏班子,戏无好戏,谁不走点悖入悖出的路子。这边戏台一搭,就招揽起来,把看客带进破旧的暗厢,说里头有稀罕物儿。两人只见肮脏生锈的铁笼里豢养着何物,四肢全无,形同人彘,浑身遍布疤痕,依稀可辨是个女子。”
老太监道:“唉哟,这故事听着有点渗人。”
纪宁端详他,神色如常,一副言不由衷 的模样。
他笑笑:“这丈夫便尖叫起来,只因他看清了人彘的脸,哪怕这张脸有如破布般残缺,他仍能认出那便是他的妻子。”
他把手中空碗放在石头平整处,宫女快步上来收走了。
老太监回味了一会儿,才道:“怀抱踏破山河的决心,此为情比金坚;容貌尽失仍能相认,此为念念不忘。果真是段别出心裁的佳话。”
放你的屁,纪宁想。
他歇够了站起来,老太监空口问一句:“纪大人,不尝尝荷花酥吗?”
纪宁摇头:“口干,谁还吃酥啊。”
宫女上来,把点心碟子也收走了。
冯辰枢适时地出现在柳道尽头,遥遥向他们这边走来。
看见他,纪宁提起脚,往他那边快步走去,他嫌走得不够快,他在湖边跑了起来。
冯辰枢驻足看他,贪心地等着他,纪宁的身姿、投在湖中的影子,和水中游成一条弧线的鱼群尽收眼底,化成他心里的好风景。
老太监心想,别人说的都是真的,牧王无论平时怎么摆着谱儿,看到纪大人都会柔和下来。
纪宁只觉得水里的鱼追着他的影子游,身后的老太监和宫女跟着他一道跑,场面一度十分滑稽。
他在冯辰枢身边停下来,湖却没有停,鲤鱼游到哪里都喜欢凑成一堆,此时它们一条接一条跃出水面,再重重地落到水里,搅打水花,一副欢腾的气象。
短暂的喧闹让纪宁把目光移到湖面,听说鱼跃是好兆头,他还没见过这么多鱼接二连三地跳起来呢。
不过它们迅速归于平静,生机勃勃的鲤鱼没了动静,一条条鱼,肚皮朝上边反着。
腾跳是垂死的挣扎,是它们喊不出声的救命。
好像有一盆水从纪宁头顶浇下来,他的眼睛不会转动了,牙齿死死地咬着嘴里的一块肉,让自己别发出奇怪的声音。
他站在湖边,身体却成了湖中的一尾鱼,他在喘气,又已经被判了死刑。
冯辰枢低声谢过身后的老太监,便听他说请王爷和纪大人自便。
他走到纪宁身前,隔开他落在湖面上的视线。
“回家吧。”他轻声对纪宁说。
l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