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走到宫门口,冯辰枢时不时侧头看看纪宁发青的脸。
纪宁听见自己牙齿之间撞击的声音,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直到马车驶出一段距离,浑身的肌肉才回到了各自的位置,口壁被自己咬出了细小的伤口,稍一用力就渗出点血来。
“你吃了什么没有?”冯辰枢低声问他。
纪宁摇头。
冯辰枢仰头,长舒一口气:“还好。”
手覆上纪宁的手,企图在低温里无中生有地找出一点勇气来。
“不是我机警,是挑食救了我。”纪宁的手在抖,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我以为大白天的会安全呢……要是我在宫里出了事,会是什么说法?”
这种事冯辰枢是见过的,“先说皇上留你,把我打发回去,对外就是得了急病,救不回来的说辞。”
他看着纪宁,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纪宁想,这种事也是有模板的,套用起来一点也不生疏,不愧是经过全方面培训的太子,直接给标准答案。
府里丫头灌了汤婆子,给纪宁暖着,过一会又换一个烫的。
觉得自己捂不热了,几个时辰过去,手依然冰冰凉,他哪里是冷,是那股后怕仍在他的脊梁骨作祟,叫他战栗。
他喝了姜汤,他在没人的房间里发抖,想把那些害怕的情绪都吸回肚子里,别让自己显得这么没用。他眼睛发酸,盯着房间的角落发呆,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一池子鱼肚皮。
他反复回想,其实这事儿简单至极,原因、主使都摆在眼前,他也不明白有什么可想的,只是眼睛挪不开,转个脑袋、看点别的,都很吃力。
堂皇点说,是皇上容不下王爷有这么个男宠。笼统点说,如果冯辰枢是好掌控的,纪宁则是一个不确定因子,皇上不允许纪宁对牧王起到任何催化作用。又或许,仅仅是皇上对二弟弟所拥有的一切都看不顺眼,想要毁掉而已。
事都做了,至于真正的原因,那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他安慰自己,他劫后余生,他应该高兴才对。
感谢落后的生产力,感谢古代没有热兵器,让他不至于一下子就被毙了。
笑不出来,不好笑。
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今天让他侥幸,还会有下一次,他会一步一步地被逼到屈服。
屋里很静,门被推开的声音显得尤为刺耳,他没有抬头,会直接进他房间的仅此一人。
从宫里回来这几个时辰他们没有交谈,这成了纪宁不安的另一个源头。
他不知道冯辰枢在想什么,没有问更多的话,也没有来安慰他,哪怕纪宁知道其实多余的安慰在现实面前都是无用功,可他或许需要这点无用功。
直到人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他才有了点反应,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对他依然是热烈且有爱意的。
纪宁一下子安心下来。
他走到软椅边坐下,那是他们喜欢的地方,在上头打滚儿都宽敞。
他拍拍身边的位置:“纪宁,过来。”
纪宁心里的胆怯又被吊起。
不是宁宁,不是小宁儿,是纪宁。
坐到冯辰枢身边去,看着他拿出一叠银票来,纪宁脑袋里冻结的血液流动起来,转速飞快地理解了他的意图。
他烦躁地皱着眉头:“你不准说。”
冯辰枢平复了一下心情,还是开口道:“有人容不下你,这不是不说就能解决的事情。”
很奇妙的,自从他们开始直面这个话题 ,虽然还是怕,但纪宁却不抖了,他的十个手指头有了温度,脖子也能转了。
破案了,没有冯辰枢他就动不了,所以这种拿钱分手跑路的戏码他才不想演。
“我知道,”纪宁很有自知之明地说,“即便是做个没有名分的门客也不让。”
冯辰枢苦笑,“你以前总想跑……你快跑,好不好?”
在那几个时辰的空档里他仓促地做了个决定,他没有时间抱纪宁,拥抱解决不了眼前的麻烦。
纪宁已经被盯上了,现在不挣扎,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在前面等着他。虽然跑了也未必能活下来,结果是好是坏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可纪宁那么聪明,他觉得纪宁一定可以。
纪宁还小啊……
他是这一切麻烦的源头,只要纪宁离开他,还能好好活下去。
可是纪宁不听话:“就你聪明,我不知道要跑吗?出宫到现在,快一点的马我都顺风十里地了。”
冯辰枢被他说得紧张起来,照这样说,他们每说一会儿话,都是在耽搁纪宁的逃命时间,他把银票塞到纪宁手里,他安排的马车就在王府后门。
他拉纪宁起身,纪宁岿然不动。
“我还在这里就是我不想跑,我不想跑是因为你,从和你在一起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要跑。”纪宁一口气说完了这句顺口溜,顺便表达了一下自己不走的中心思想。
“要不是遇见我,你原本不会遭遇这些事,从认识我你就一直在倒霉……”
纪宁打断他:“哪来那么多如果,当下就这样了。”
冯辰枢接着说下去:“不要意气用事,我喜欢你,我想你好好地活着,我宁愿你没有……”
纪宁再次打断他:“什么玩意儿,看到我有危险就要分手,你要抛弃我是不是?冯老二?你这个贪生怕死的负心汉。”
“我不是……”冯辰枢被纪宁说糊涂了,解释不清楚。分手的原因是真的,分开了纪宁就不危险了;贪生怕死也是真的,贪的是让纪宁活着。一时间他也分不清纪宁是在胡搅蛮缠还是真的有点道理。
咄咄逼人的纪宁又打断他,“你不是什么?你想说我有危险,你想保护我,对不对?”
冯辰枢被他牵着走:“是,我本以为我们可以瞒天过海,我可以护你周全,可现在我看清了,给你带来灾难的是我。”
“你觉得他的目标是你,我这时候识相,他不会为难我?”纪宁大声问他。
身边的人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觉得有点生气:“现实挺残酷,想得倒挺美。怕是王爷不知道,我走了他也不会放过你,你就这样赶人,有没有想过我不愿意走?你说你想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我也想你好好地活着,我们以后或许会因为别的事情分手,要我在现在一个人跑我却做不到。”
没有人想死,从容赴死也不行。
冯辰枢在逼他放弃,纪宁看得到。
他大声说话,徘徊在胸腔里的害怕都被他的声音震碎了。
不想死就想办法活着。
他不接受冯辰枢自说自话的好意,他不需要这样的极限一换一,他也才十几岁,谁的青春不拼呢。
拼成绩也是拼,拼命也是命,不同时代的年轻人,本质上没有区别。
冯辰枢道:“我没把握。”
一个人,一个人,到现在他还在说是自己没把握。
纪宁怒极反笑:“你有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什么?你愿意服软,不代表我也愿意。你一直忍让,别人适可而止了吗?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自己做不 到的事情,我们两个人加起来可不可以?”
冯辰枢被他的话语点燃了,有纪宁在身边,好像怎么折腾都有希望。
他低下头:“纪宁宁,你这愿望……可太难了。”
纪宁的声音振奋起来:“所以,你说得对,还是跑吧。”
冯辰枢被他的大拐弯弄懵了。
这样也好,让纪宁走,不正是他的初衷吗。
可没成想纪宁磨着牙站起来,握着小拳头:“我后悔了,我不想你娶王妃,我很贪心的,命和你,我都想要。我不仅要跑,我还要带着你一起跑,让狗皇帝跳脚去吧嘻嘻嘻。”
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没有目标,像只草履虫,活着的目的就是活着。
现在的他依然没有目标,只是活着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因为有了寄托,他从草履虫进化成完整的人。
他说完这话低头看,他的小王爷眸子一亮。
大婚定在阳春三月,宫里的礼官日日往王府跑,有说不完的规矩,对不完的单子,自己说一遍,又叫卢管家复一遍,看那架势,恨不得住在王府里边。
大户人家,嫁娶事宜都由主母操持,偏牧王府没有一个掌事的女人,桩桩件件都是卢管家照看。有涉及到准王妃的事项,也没能找出个现成的大丫鬟,只得在王府的小丫头里挑几个堪用的,做万全准备。
礼官见卢管家年纪大了,讲的时候把细节都一一拆开,不免又多费些时间。
他讲得口干舌燥,把手中单子翻了页,感慨道:“卢管家辛苦些,等过阵子有王妃当家,万事都有主心骨了。”
嘴上是应了,还是分出一点心思来疼纪宁,纪公子不是那种图权图财的男妖精,一心一意地跟了自家爷,他都看在眼里。
卢管家谢过他,留他在王府用饭,礼官还得回宫交差,踏着夕阳出府。
夜里,他摸到纪宁房门口,白天隐约瞟见纪宁在议事厅附近,不知道听去了多少,指不定该有多伤心呢。
隔着门帘听见纪公子在哼那种怪腔怪调的小曲儿,卢管家心下稍安,估计纪公子是没有听到甚么。
纪宁倒是全都听到了,在心里笑了个爽,什么王妃,以后他的事儿得全听我的。
放出了要私奔的厥词就得履行,纪宁日日闷在房里做计划,越想越觉得私奔这件事很妙。
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他轻哼出声。
月底,纪宁的东西收拾停当,全部搬到了自己的私宅里。卢管家抹着眼泪要给他配两个小厮,被纪宁拒绝了。
自己以后罪人的身份跑不了,难得再牵扯无谓的人。若不是能力不足,他甚至想给王府的所有人都找个好去处。
他自身都难保,他不确定皇上是否掌握他的私宅,不过他愿意假意服个软,如果有人在盯着他,那反倒能借其口让皇上知道他们没在一处了。
照冯辰枢推断,如果纪宁离开,皇上的视线就未必放在他身上,那纪宁此时开始单独行动会方便得多。
在外人看来,他就是一个在正经夫人进门前被王爷抛弃的男宠,伤心地迁了出去。
纪宁在自己没住过人的新宅子里睡了第一夜,这屋子也住不了多久了,要睡趁现在赶紧。
屋内全按他自己喜好布置,床是软的,木头是香的,有大大的躺椅,院子里挂了吊床。
原本是准备在这里,和冯辰枢偷那个什么情,现下看看既然要跑,这宅子岂不是成了一次性的。
没想到自己奢侈到屋子都能住成月抛,纪宁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在出逃之前他还有事 情要准备,出了正月就感觉日子一天天在逼近。尽管早春还冷,他觉得时间不够用,起得很早,把要做的事情在肚子里过一遍。
出门前想了想,究竟要不要扮个女装。
女子身份在某些场合更为便利,但纪宁对邻人不熟悉,不知道此刻周围有人没有。若是被发现进门的是个男子,出来的是个大姑娘,那怕是要传得近几条街都知道。
他谨慎地把门拉开一条小缝,看看有没有人在盯梢。
不看不知道,门口真站着个人,一身红裙子好看的很。
“好你个蛇精。”纪宁喝道。
小满盈盈一笑,提着裙子进门:“人家想当狐狸精哩。”
纪宁压着笑,把门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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