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子的里间,纪宁躺在床上睡不安稳,他被汗浸醒了,睁开眼睛,前面的几个时辰大概完全没睡熟。
他有些日子没做过噩梦了,两鬓的头发贴在脖子边让他难受,索性爬起来。
噩梦没太影响他的心情,干大事前夜睡不着是基本礼貌。
三月已经不太冷,心跳得很快,皮肤发烫,他站在院子里吹了会凉风,月亮稀薄得快要看不见。
石桌上残着半壶酒,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兴奋,让也想要干个杯。纪宁盯着酒壶考虑了一会儿,终究是没去喝。
比起出行前的仪式酒,他更希望喝到胜利的祝酒。
“出行千万里,拒酒零距离。”纪宁自言自语着把酒瓶子收回厨房。
此时再收拾都是多余,很快这间房子就没有人住了。他心情大好地烧水泡了个澡,衣裳穿好,天边泛白。
小满从客房出来,今天是男子装束,马尾辫,骑马装。
“东西带好了?”小满提醒他。
前几天,纪宁尝试像亡命客一样藏些炫酷的防身凶器,只是这活儿比他想象的要难,怎么藏都要露出来,视觉效果比实际作用大得多。
腰上别着短刀便很难活动,他生怕没等到要用的时候,弯腰的时候一个不慎就要捅死自己。更别提袖里箭,没有准星怎么射得中,再说这东西不割到自己手腕都很难。
电视里都是骗人的。
纪宁在身上摸来摸去,位置有限,都挑着最要紧的带。银票不多,他和小满分别揣上,靴筒和袖子里是他的老家什——胭脂水粉什么的,用处很多。
他看见小满在腰上缠好软剑,果然是专业的。
“你为什么要帮我?”小满忙着往鞋底埋下匕首,纪宁盯着他头顶上的旋儿问。
“小王爷给的钱多。”小满直起身子来。
合情合理的答案。
“话又说回来,有钱也得老子乐意。”小满在地上蹬了两脚,扬起一层浅灰。
他懒得说早在冯辰枢第一次央他保护纪宁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在京中的生活危机四伏,便多留了些心眼。
一个月前,听了冯辰枢的故事后,他也是主动提出跟着纪宁搬出王府的,比起王爷,单枪匹马的纪宁更危险些。
“给你,”——纪宁笑着递给他一张纸:“不占地方。”生怕他不收似的。
小满接过一看,是这间房子的地契。
他叠好收下了:“不客气。”
不客气就好,纪宁喜欢这样的脾气。
第一关往往是最难过的,换衣裳的空档拖不了太久,最多撑到冯辰枢与他们汇合,后面的路上便会有追兵。既然是追兵,自然希望把搜捕距离缩到最短。
关于他和小满出城的时机,纪宁斟酌着,在大婚前夜和大婚当早两个选项中,挑选了后者。差了一夜,他觉得后者更为稳妥,监视他的人势必要确保他老老实实待到最后一天,这夜过后就是正日子,也就再无监视的必要了。
他们踏着清晨的薄雾出行,第一个藏身点在郊外的农庄,大约要等上半日与冯辰枢汇合。
小满推开门。
走出这间困了他月余的房子,纪宁忽然有了私奔的实感,紧张和兴奋在他脑海中撞击,叫他的两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五指悄悄握成拳头,指甲用力抵着掌心。
出门时正碰上王府的人,接亲的队伍浩浩汤汤,向东望不着头,向西望不着尾,比一条街还要长。
临近的街道早早地清了场,牧王府的仪式一向热闹,穿着喜庆的小厮正抬着沉重礼箱往 汪府走,前后有乐师奏乐,两侧有舞姬旋转,小丫鬟们给临街的街坊分发喜果,锣鼓敲醒京城的晨梦,引得早起的人们纷纷探出头。
爱凑热闹的人往街边涌,想要看个真切;身无分文的人往人群里钻,想要捡点彩头。
没有人注意到人头攒动的长河里有两个戴着斗笠的身影,帽檐得很低,逆流而上。
周围的谈笑灌进纪宁耳朵里,“快一点,队伍最前头骑着马的是王爷哩,平时可见不着。”
“王爷再大,还不是得亲自去接新媳妇!”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连连称是。
他们和接亲的队伍背道而驰,喜乐声渐渐听不见了,纪宁一直低着头,小满主动走在他身前,熬过这段热闹,离城门就不远了。
“反正成不了,你别走心。”他动了动嘴唇。
纪宁低低地“嗯”一声,道理他都懂,可这毕竟是……和别人的婚礼,喜庆的鼓声在像一声声的嘲笑,笑他把心上人送到别人手里。
他当真高估自己的承受力了,要是身处其中,看到这场面怕不是要疯。
倾斜的斗笠给他留了些体面。
小满放慢脚步,和纪宁并排走着,他从斗篷里伸出手来,托着纪宁的背,隔着衣裳都能感到他的战栗。
小满半强迫地把他押出城门去,饶是这样,纪宁还是忍不住,在城门口侧头回望。
他从未忘记自己来这座城的缘由,上个夏末他顺着河流一路漂下来,满心满意只是想看一看冯辰枢长大的地方。那时候的他什么都没有,可光是想像着冯辰枢见到他时吃惊的样子,就能在雨打风吹的夜里笑出来。
他像劣根的种子受冯辰枢浇灌,从不见天日的地底发出嫩芽,还没来得及茁壮成长,就成了他藏起来的秘密。
“笑一笑,”小满说:“过了今天,人就是你的了。”
纪宁抹了把脸。
他想要走快一些,好像他脚步快,时间也就能过得快些。快到一转眼,他就接到了冯辰枢,再快一些,一瞬息,就能到白头。
冯辰枢在汪府阶前叩门,里头笑嘻嘻地要求他兴歌作赋。
好在没有遭到太多刁难,顺利地接走了王妃。
回去的路上他依然骑马走在最前头,接到王妃之后绕了半城,路过纪宁的宅子前,他下意识地朝那儿望了一眼。
和前一次的感觉不同,他知道,今天那儿没人。
回到王府已经过午,他在牧王府的大院里抬头,早春的阳光甚是温柔,正午也不刺眼睛。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挤进来,每一张脸上都带着笑。
他看见穿喜服的王妃,她身上的衣裳和自己的是一套。她顶着霞帔,纤纤玉足踏进院子的时候,冯辰枢便觉得王府不再是自己家了。
恍惚间他被人引着,遵循着声音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他听见夫妻对拜,他脊背发冷,他咬着牙弯腰。
主婚者扬着声音宣布,礼成。
他急着抬头看太阳,什么时辰了?还要多久,他才能换衣裳?
他频频走神,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心不在焉。
“王爷,莫着急。”王妃带来的大嬷嬷与他笑,搀着王妃往房里走。
“王爷一向稳重自持,也就是成婚,才叫王爷显出点急性子来。”来吃酒的官员与他打趣。
冯辰枢是急,客人入座后,他还得压着耐心,逐一去客套寒暄。
只有汪沛看出点端倪,借了个名头把他喊到一边去。
“柏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冯辰枢面对好友恍了神:“大舅子。”
汪沛急匆匆地剖白:“我知道,你未必有多喜欢小清,我也不在意。你我交情摆在这里,以后便是一家人,别因成亲生疏了。”
冯辰枢便说:“对不住。”
他一走,无论成败,烂摊子撂在汪沛身上,这份友情,他是愧对了。
汪沛以为他在说汪清的事,反过来安慰他:“你虽不喜欢她,她却喜欢你,嫁给你算是求仁得仁,感情无法勉强,只求你莫苛待她。”
冯辰枢张嘴,他听不见自己回答了什么。
今日过后,他背负的罪名上,要加上这对兄妹。
客席坐满九成,主人便离开了,留时间给他们谈笑玩闹,有要送礼的,门口的小童收着单子。
这时间便是给冯辰枢换套衣裳了。
瑜王坐在席前,盯着他往后院走的背影,突然问身边的小妹妹:“晴晴,你不是有话要与二哥哥说?”
冯元晴点头,松开他的手,追着她二哥哥的脚步去了。
冯辰枢没往房间里去,这时间所有人都在前厅,他飞快蹿到王府后门,上了小满买通的马车,察觉到前头的马飞跑起来,他在厢内狭窄的空间里套上黑色的罩衫。
直到外头的风从破马车的缝隙里灌进来,他的意识才跟上了身体。
就在一刻钟前,他还在因为王妃而感到焦躁,现在,这一刻,他抛弃了拥有的一切,他突然发现自己高兴得发狂。
牧王府装着他所有的过去,所有的不堪,他的失败、他的不甘,都被马车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隐忍了那么多天,他想了那么多天的纪宁,这一切都要在今天做个终结。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被抽离出去,在今天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出逃就是他的救赎,这份力量让他迫不及待,足以在半途中就获得新生。他全身的血液流淌起来,他的手心是温热的。
从今往后,他要做一个穿粗布衣裳的普通人,他有他的爱人,有他从未拥有过的自由。
他长舒一口气,这段日子,没有哪一天比现在更平静。
幸福会让人开始期盼明天。
明天的这时候,他们走到哪里了?他等不及明天,他知道纪宁就在时间的前头等着他,等他出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马车在城内绕了一段路,把他放在一间药局,他攀上送药的马车,这一辆车会送他出城。
坐在草药中间,沉沉药香沾了他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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