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实在难熬,府中的王爷连戏本子都看不下去,迫切地想要一些和纪宁有关的东西。
纪宁走得仓促,大件的家什一件没有带,冯辰枢瞅着过年时送给纪宁的西洋钟,想着下次见面的时候带给他。
下次见面,就是他大婚那天了。
冯辰枢掬着笑,开始看那本小册子,他要学会认钟表,学会这个,就离纪宁近一点。
鉴于他们是去逃命,半人高的钟表是不好随身携带的,冯辰枢叫来王府的工匠,指着西洋钟那块小小的表盘:“就把这块拆下来。”
工匠们面面相觑,这洋玩意儿他们见是见过,还没研究透彻的,不好贸然动它。
“拆不了?”冯辰枢见没人肯动,追问道。
工匠照实说了,希望王爷打消这念头。这钟稀罕,还贵,犯不着和它过不去啊。
“拆吧。”冯辰枢没犹豫。
工匠们在钟的背后找到可以撬开的关窍,用细长的竹夹把里边的零件一样一样夹出来,一个负责拿,一个负责数,还有一个在想这钟表是怎么转起来的。
拆了足有两个时辰,王爷也坐了两个时辰,钟肚子里好像有个聚宝盆,齿轮、螺丝,怎么拿也拿不尽。
他们战战兢兢地请罪,拆不了,实在拆不了。
冯辰枢也看出来了,外头转着的就那么小个表盘,里头零件这么多呢,怕是拆下来了,个头也小不了。
他挥挥手:“算了,装回去吧。”
工匠们滴着冷汗把零件往回放,放是全放进去了,指针也不转了。
冯辰枢拧了拧发条,拧不动,卡得死死地。
他觉得自己真没用,他开始生自己的气了。
放弃了捣鼓钟表的念头,他就去找别的念想。
他在厨房外边徘徊,那是几乎是纪宁以前最常去的地方。
王府的后厨每日细致清扫,可临近饭点,各种食材的本味杂糅一团,并不好闻。
他伸着脑袋往灶台上看,厨子细细地把鱼肉压成茸,煨一锅温暖的拆鱼粥——这也是纪宁临走前交代的,多吃鱼虾、多煮枸杞,对眼睛有好处。
他怔忪地站着,直到有下人看到他。
“爷怎么自己过来了?馋什么,找个人来传就是。”
“不馋什么,就来看看。”
下人搬了张红木躺椅过来,他便靠在上边发呆,递菜的厨工、端水的丫头经过,都从他身边绕了个弧,他周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圈。
他就想,纪宁在这里的时候,必是不一样的。下人不会躲着他,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谈笑,他还会亲自操刀做各种没见过的好吃的。
这样的区别,让他就算站在厨房里,也感受不到半点纪宁的心情。
心情一旦低落下来,就容易钻牛角尖。在朝堂上他是多余的,新皇从不愿依靠他,在王府里所有人都捧着他,他走到哪里都耽误别人做事儿。
冯辰枢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案前的大厨不明白今天王爷缘何兴起,竟要来看厨房,主子的心思他不必去猜,把菜做好是本职。
王爷看完了洗菜切菜,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时间耽搁不起,大厨只得委婉开口:“王爷,后厨油烟大,看熏着您。”
哪知王爷说:“无妨。”
这是要看到底了。
起锅热油,翻锅颠勺,旺火炒出一碟豌豆苗。
他在摆盘,突然听见王爷问:“猪油是何物?”
厨子心里有八十个疑问,王爷今天可太奇怪了, 不止是要看,连材料也问了。
他在围裙上擦干净手,舀了两调羹化开的猪油,盛在碗底透亮。小丫头把碗端到王爷面前:“王爷,这是猪油。”
王爷索然无味地看了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上前,欲把猪油端回来,又听王爷问:“我怎么听说,猪油是白的。”
厨子垂手答道:“回王爷,碗里是化开的猪油,等它冷了,便会发白凝固。”
王爷点点头,拿着盛猪油的碗出了厨房。
王爷走远了,他才回神,王爷这是……意欲何为啊?点灯用不上猪油啊。
松萝时常跑回王府看看的,他家爷从纪宁离开,精神头就不太好。
冯辰枢这几天都爱对着窗边的猪油愣神,猪油凝固了就用蜡烛把它烤化开,等它再变冷。
他晓得了原来并不需要等到完全凝固,猪油还粘稠的时候,就已经发白了。
见松萝来,冯辰枢打起精神笑他:“你这个松萝有点意思,在王府的日子老往外跑,成了婚又这幅恋家样子。”
松萝便佯装不满道:“爷最会挤兑我。”
他们总是进行这些无意义的对话,让时间可以不那么难熬。
桌边摊着他的宝贝匣子,里头横七竖八什么都有,松萝习惯性地就要上手帮忙收拾,他一挽袖子:“王爷有什么要收拾的?”
冯辰枢道:“没收拾什么,拿出来看看,当个念想。”
匣子里都是些稀松平常的物件,乍看之下没什么贵重的。
他索性指着一块叠成四方的麻布问:“这是什么?”
冯辰枢把它抖开,是一套一看就知道不属于王府的衣裳。
松萝满脸疑惑,王爷的衣裳他全认得,这块破布……是什么啊?
罢了,他挪开目光。
匣子底放着一张小笺,冯辰枢展开它,纸中央横平竖直地写着个“蠢”。
这张纸头倒是认得的,如今再见,这是他认得的第一个值一锭金子的字。
纪宁的声音言犹在耳:“王爷读的书比别人多,知道的字肯定也比别人多,但纪某这里,有一个王爷肯定不会写的字。”
再看这小笺,松萝笑不出来了。
松萝的心,自然是往王爷那边偏,虽说是王爷要娶王妃,两人才断了的,可照他的打探,纪宁据说过得快活得很,说到底还是自家王爷吃亏,巴巴儿惦念着纪宁,纪宁的心早就跟美娇娘飞了。
“你就别想他!”松萝把纸按原样叠回去,随手指着匣子里一个粗制酒杯:“这又是什么时候的杯子?”
冯辰枢勾起唇角,莞尔:“缭缭亭买的。”
说起这茬,松萝短促地“啊”了一声:“究竟为什么会去青楼?上次我都没敢问。”
冯辰枢把玩着手里那只杯子:“纪宁说没去过,叫我一道去长见识。”
长见识?
松萝不知想到什么,露出鄙夷的神情。
这不值钱的匣子里,样样都和纪宁有关。
“对了,”冯辰枢的笑意更深了:“缭缭亭的花魁,你也认得的。”
“我又没去过,怎么会认得?”松萝纳闷,自己何时交友如此广泛了。
冯辰枢只说:“说你认得,你必然认得的。”
松萝努力回想着,找了个合理的解释:“……京城哪家馆子过去的?”
冯辰枢摇头:“是小满。”
松萝不可置信地盯着冯辰枢的嘴,这嘴一定是自己有想法,因为他家爷断不会用这种 话来诓他。
但那张嘴没有再说话,冯辰枢笑意盎然地看着他,让松萝心里敲小鼓。
“他,他是男……男的……”松萝一下就结巴了:“爷,认错了吧?”
冯辰枢托着脑袋,循循善诱道:“易容术有多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
松萝恍然大悟:“对对对,前年卖身葬父的骗子也是男人变的!”
既然能易容做骗子,自然也能变个花魁。
他忽然联系了上下文,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跳起来:“那个骗子,是小满?!”
自认今天冰雪聪明,一下就看透真相。
“非也。”冯辰枢玩味地看着他。
他失落地坐下,也对,会易容的人不少,不能听见风儿就是雨的。
“是纪宁。”
松萝猛地转头,眼睛瞪得有鹌鹑蛋那么大。
好看的人,私底下的癖好都这样啊?
一惊一乍的松萝太有趣,惹得冯辰枢低头闷笑。
阖府上下都在照礼数准备自己的婚事,当事人冯辰枢无所事事,自己果然是最多余的人,只能往门外走。
他知道纪宁在哪里,马车从纪宁家门口过,他悄悄地掀起帘子。
说好了的,他不能去找纪宁。
门关着,就这一眼,已经让他心跳如擂。
马车疾驰,往瑜王府去。
冯元晴拿着一叠四方的玉板片,每一片只有半个巴掌大小,把它们立正排排站。
“二哥哥!”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冯辰枢挥手。
冯辰枢想抱抱她,她又远远地摆手:“别过来!”
他就隔着十几步,看冯元晴趴在地上摆玉片儿,挺乏味的活儿,叫她干得津津有味。
他放冯元晴自个儿玩,和瑜王喝起茶来,瑜王眼下青黑,一脸疲态,丫头沏的茶也浓得发苦。
“你怎么弄的?”
“忙啊。”瑜王仰头灌了杯浓茶,“二哥有事?”
“无事。”
他想纪宁,便想找认识纪宁的人聊聊天。
一个极闲的王爷,和一个比皇上还忙的王爷,端坐茶几两侧。
冯辰枢是穷极无聊,冯辰瑜是忙里偷闲,两个人碰上了,都愿意说几句话。
“我听说,二哥要娶王妃,就把纪宁赶走了?”
“是这么回事。”——在外人看来。
瑜王看了他好一会儿,嗤笑:“我怎么就不信呢。”
也不怪瑜王不信,上次振振有词说不娶的是他,现在要娶又娶得这么急,前后活像两个人。
瑜王自言自语:“真替纪宁不值啊。”
话里有话,冯辰枢眼睛一亮,赶紧凑上前去:“哦?哦?你说说,快说说。”
瑜王烦躁道:“要我说什么,说他为了你,毒死了一池子的鱼?”
“你知道了啊?”冯辰枢想起这事,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知道的,我还知道你不知道的。”瑜王道:“我知道那天纪宁进宫,跟伺候他的太监讲了个故事,是而我替他不值。”
冯辰枢探究地看着他。
瑜王懒得卖关子:“他说,即便是死亡,也无法把你们分开。跟宫里太监这么说了个故事,太监又原原本本地告诉皇上,皇上正夸他坚贞呢,转眼你们就分开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冯辰枢眼睛亮亮的:“好笑。”
瑜王有点嫌弃地摆摆手:“二哥,你以前虽然也不得志,起码是个 快活人,现在看着越过越不济了,千万别在我这掉眼泪啊。”
冯辰枢才不哭,他高兴得不得了,他们把皇上都瞒过去了,就连这天地下最大的人都不知道,他就要和纪宁私奔啦。
即便是死亡,也无法把他们分开。
冯元晴的声音传过来:“二哥哥可以过来啦。”
两兄弟一道走过去,地上的玉片颇具规模地立成一团,冯元晴指着最前头那块:“推这儿。”
冯辰枢正要伸手,瑜王不满地嗷嗷起来:“凭什么不是我推?”
他既然有意见,冯辰枢也讲什么礼仪谦让,顿时跨步上前把冯元晴指着的那块给推了。
第一片玉片受力倒下,随后是第二片,之后有如波浪起伏,在清脆的撞击声中,玉片一片叠着另一片伏倒在地上,露出青翠的颜色。
直到最后的玉片完成它的使命,地上排布成一朵小花。
冯辰枢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这朵花在自己面前绽开。
“好不好看?”冯元晴问着,自己开心地拍起手来。
“晴晴真厉害。”他由衷地夸奖她。
“多米诺骨牌。”冯元晴叉着腰,下巴高高抬起,骄傲地笑着:“纪先生教我的!”
冯辰枢没留太久,他想快点回家。
快点坐上马车,快点从纪宁家门口经过,他还可以看一眼。
那扇关着的门能带给他的力量,其他人都不会知道。
l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