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爷，有人在追。”正当他稍稍放松了一点，前头的车夫低声警示。

这么快？

早在他们的计划里，出城就是最难的一步，如果他有幸逃出去了，边躲边跑倒比现在的境况还好些。

冯辰枢扒着车后边的缝隙，看见人从四周的墙上，从围观的人群中，从路边的摊子中间转出来，穿着不同的衣裳，汇聚成一小支队伍，朝他奔来。

看来不是自己被发现了，而是他们一直奉命在王府附近守着，以皇上的谨慎程度，这也在情理之中。

冯辰枢深吸一口气：“甩得掉吗？”

“很难。”车夫一甩鞭子，马蹄声紧。

车夫没有说谎，对方人数多，目标又只有他一个。

这样的人数总有个头子，冯辰枢的眼睛在人群里扫，在心里算计着有几成把握利诱对方。

若是能放他一炷香，他再跑出去一些，未必会折戟。

他看见带兵的，是个他熟悉的人，指尖刹那变得冰凉。他明白最后一条路现在，被堵死了。

冯辰枢别无他法：“跑。”

马车不要命地飞跑起来。

纪宁每次逃跑，都是这样的心情吗。

他闭了闭眼睛，不知道守在王府外边的人有没有向府里头递消息？王府如今如何了，惊动客人没有？

牧王府里，客人的谈笑声一阵高，一阵低。

贵人们有说不完的话，明枪暗箭，家长里短。即便如此他们在热烈的气氛中也渐渐察觉到不对，王爷自从进了后院就没再露面，高谈阔论变成了窃窃私语。

瑜王忽然站起来举杯祝酒，引得众人赔笑碰杯。

后院里，下人三三两两地往每个角落去寻，各个房间的门被打开又关上，乒乒砰砰的声音给王府又增添了一份热闹。

有人给冯元晴行礼，她揪着花坛里的孔雀草，笑意盈盈。

“长公主，可曾看见王爷？”慌不择路的礼官蹲下问她。

“二哥哥去换衣裳，急甚么。”冯元晴说着，随手往牧王府偏僻一隅指去，便有人急匆匆地往那边去找。

冯元晴蹲在花坛边，继续摧残盛开的孔雀草，等待下一个来问消息的人。

她要替哥哥守好秘密。

出了城还有一段路程才到纪宁藏身的地方，离得还远，车夫听见王爷叫了停。

冯辰枢跳下马车，连日来食不知味、目不交睫，积累的疲倦在此刻袭来，在方才豁然开朗的心境后面，接踵而至的无力感显得特别沉重。

他扶着马车喘了口气，好像刚才是他自己拉着车跑了几里路。

“栾大人。”他靠在马车边，拱了拱手。

他了解栾卓，这是个不为利所动的人，他也不认为自己有说服栾卓的口才。无论是乞求，还是利诱，在此刻都显得可笑。

栾卓举手叫身后的手下暂候，自己往前走了两步。

他坦然向冯辰枢行礼：“王爷，还未道恭喜。”

冯辰枢轻笑一声：“你我这种境况下相见，不是什么喜事，恭喜还是免了吧。”

栾卓又上前一步，比起冯辰枢，他才是真正的铁面，他不愠不怒，一步一步走到可以谈话的范围内。

“宴未开席，王爷上哪儿去？”栾卓轻声问。

“我有个……非见不可的人。”

“见了他，王爷还回来吗？”

“回当如何，不回，又当如何？”冯辰枢诚诚恳恳，与栾卓打商量。

栾卓拿捏着分寸：“只要王 爷出现在席上，栾卓今日便没出过城。我与这数十名兵士，都不知道城外有座农庄。”

冯辰枢眼神一凛，栾卓在劝他，也在逼他。

换言之，他们已经掌握了纪宁所在，如果他一意孤行，纪宁甚至等不到见他。

过去一个月的日子在冯辰枢脑海里回溯，整个线路是纪宁和小满在操持，他们人脉少，又要分心去掩盖，中间任何一个关节都有可能出岔子。

他来不及去想是哪一步出了错，他听到栾卓的话，败下阵来。

纪宁到了农庄，心里那点不快消散了。他老爱抬头看太阳，一直在计算时间，一直在想，他看太阳的时候，冯辰枢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在看着太阳。

“坐一会啊弟弟。”小满被他晃得心烦。

他坐不住，屁股上像生了钉子，他在院子里走，走成顺拐了还不停。

长长的香燃尽，接下来的一根也成了灰，他点燃新的香，听见农庄的门扣了三响。

他丢下火折子，冲上去开门，他知道，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就在门外。

冯辰枢穿着黑色的罩衣，衬得他的脸越发苍白，纪宁去拉他的手，冰冰凉。

“吹到风了？”纪宁关上门，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搓：“瘦成什么样了啊……”

明明纪宁也瘦了。

他迟疑着张开手，与纪宁十指交扣，随后用力地捏他的指根。

“我……”他哑着嗓子。

“我很想你。”纪宁打断他。

纪宁踮起脚，手臂环上他的脖子，脸颊在他耳边反复地蹭，软软糯糯地撒娇：“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说……我来说就行，我想你啦。”

冯辰枢伸出手，搂住纪宁的腰。

小满拎了一壶茶走过来：“喘口气先走，恶心话有的是时候说。”

纪宁深以为然，松了手上的动作。

“纪宁宁。”冯辰枢紧了紧双臂，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有你在真好。”

他松开纪宁，接过小满手中的壶，满满地倒了三杯。

纪宁看着他斟茶的手，眨了眨眼睛。他家小王爷……以前会做这种事吗？

片刻，小满才知道冯辰枢做了什么。

纪宁喝了一杯暖茶，伏在桌面上，很快便睡着了。

他怒目看向冯辰枢，可后者的脸色白得可怕。

冯辰枢开口，声音少见的慌乱：“带纪宁走。”

“说什么呢？都跑出来了。”小满揣着不解，捏着茶杯的手化成拳头。

都这时候了，又闹什么啊。

冯辰枢凑上前，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我被人跟上了。要是一起，我们一个都走不了。”

小满长眉一跳，地往院墙四个角上扫，他看不见人影。

可是墙壁外边呼啸的野风里，分明带着人的动静。

他抓起纪宁抖了两抖，狠狠地剜了冯辰枢一眼。

“你可以直说，下药算什么？”

“我不想他失望。”冯辰枢红着眼睛：“我只能到这里了……我走了，不会再有人为难你们。你答应过我，会照顾好纪宁的。”

他咬紧牙齿，以前从不知道，自己会有一天沦落到如此软弱颤抖，泣不成声。

他再看纪宁一眼，沉睡中的纪宁眉眼都是柔和的，长成他最喜欢的模样。

他在夜里抱过的纪宁，以后再也抱不到了。

日头西斜，这一天快要过去了。他曾在这天，迎着那一丝不可能的希望跑去，他也曾为自己，反抗 过这个世界，今天本来是最好的一天。

他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数十步路程，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栾卓在不远处等他，为他腾出一匹马。今天是他大婚的日子，他该回去演他未完成的戏。

栾卓是个守信的人，带来的兵马静悄悄地跟在身后，此时再闻不到一丝戾气。

院子里静悄悄的，方才两个人，现在还是两个人，好像那个蠢王爷不曾来过。

小满摇晃纪宁，纪宁哼了两声，没有醒转的迹象。

也不知道王爷下了什么药，把人弄得像一摊泥。

他啐了一口，脑子里一团糟，这个地方到底是叫人知道了，说是王爷回去就安全了，他却不敢轻信。

他快速梳理了一下现况，既然计划有变，当务之急得先带纪宁走。不知道后头的部署曝露了多少，以防万一就不走原先的路了，出了京城，黑白两道都有他的交情，钻进江湖还怕没有路不成。

小满乐观地想，还不算最糟的，带着纪宁总比带着王爷好些。

别的事等安顿下来再想，找个机会从长计议，把小王爷给拐出来，夫夫双双把家还。

他检查了一上的东西，把纪宁架在身旁，重新出发。

小满看着门外，实在没忍住，笑了一声。

门外齐整地站着一水儿刺客。

狗王爷，说好的不会为难我们呢？

你对你哥还是了解的不够透彻啊。

小满自问现在对任何突发状况都不会惊讶了，他左手抓着纪宁，向后猛地一蹬，跳回院内，右手迅速闩上门。

他争取到的时间只来得及把毫无意识的纪宁藏在农院草垛下边，他踢散纪宁身上的草捆，散落的荒草堪堪把那个身躯遮住。

傻了吧冯辰枢，你下药的时候想没想过是害了他。

他抽出腰中软剑。

门被撞开只是须臾之间，小满抬头，剑锋往领头那人的手腕割去。

他是镖师，纪宁就是他护的镖。他是亡命客，纪宁就不能死在他前面。

在人群中舞剑的小满很好看。

他做舞姬时，挽个剑花就能收银子。

他倒不太愿意赚这个钱，他知道，剑就是剑，再好看的剑也是凶器。

小满时常感慨自己学艺不精，又时常安慰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行走江湖，三分靠本事，七分靠交情，他三番五次陷入绝境，又命大地凭运气一次次脱险，他毫不怀疑这次，一个人也能……扛住这样的大场面。

他不是传奇话本里的大侠能以一敌百，地上倒着的三五具尸首是他用右手的筋脉换回来的。

手臂上中了几剑，背上被指虎撕裂，随着呼吸一开一合地痛。

右手握不住剑了，他把软剑换到左手。

眼前沾湿的不知是血还是汗，他抹了一把脸，挥剑逼退了左手边的人影。

可后边大批的刺客还在往他面前涌，人数仿佛从没减少过。

早知道，就把自己磨得更锋利一点了。

纪宁是被人踢醒的，来人用脚底扫清了遮在他眼前的枯草。

被人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感觉不太好。纪宁迷茫地回望过去，那是几张陌生的脸，他们的神情绝不是友善。

他眨眨眼睛，早知道昨晚好好睡觉了，怎么就睡着了呢。

他浑身发软，手脚聚不起力气。就那样任人拎起来起来，他悄悄地、拼命地提起一口气。

他偏着头，只有眼前的一小块视野，地上墙上溅开的血迹像飞花 ，他艰难地分辨出还在那个农庄的小院子里。

这是被人追上了，不过王爷一定是活捉的，不太可能就在这儿对他行凶。

地上皆是死伤，视野里找不到冯辰枢，他便放心，好不容易攒够的力气随着他吐出的气一齐消散了。

他的头垂下来，接着便看见在他身前，是护着他的人。软剑从小满手中跌落，触到地面，轻轻弹起。他看见小满喘着气跪在地上，他遍布伤痕的身体倒在地上，发出闷响。

纪宁应该是困了，这几秒钟的画面在他眼睛里被拉长放慢，让他看清小满手臂上咆哮的伤口，看到他背上因撕裂而翻开的肌肉，看到他吃力地闭上眼睛。

药效还在，他又要睡着了。

“对不起啊。”

小满能听见吗？

失去意识前纪宁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如果投胎，魂魄是在现在的地狱，还是在几百年后的未来投胎呢？

栾卓一直把王爷送到王府后门才遣散身后部下，冯辰枢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宴会上的宾客终于等到了主角，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起着哄让新郎喝酒，下人鱼贯而入，传菜倒酒。

瑜王见他回来，很是意外地瞟了他一眼。

他二哥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他的这个二哥哥，在皇兄面前跪得太久了，哪怕有纪宁催化，徒生一腔勇气，也早就没有了站起来的实力。

这一场婚宴索然无味，瑜王起身，到后院去找冯元晴，她在花坛边睡着了，手边孔雀草的花瓣四散，好像一幅画。

没有叫醒她，瑜王把睡梦中的小妹妹抱起来，他推说长公主累了，早些回府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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