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觉得躺着真累。
维持同一个姿势躺太久了,他想翻身,喉头一阵干痒,他咳嗽牵扯到背,活生生把他疼出一头汗。他忍着肋条上的痛,深深地吸气,鼻尖呼吸到的是清冷的空气,不是昏迷之前萦绕着他的血腥味。
这些年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从伤痛中醒来,他皱着眉头,花了点力气,好歹是把眼睛睁开了,陌生的天花板。
他是如此侥幸,支撑不住了就昏过去做场大梦。只要闭上眼睛再睁开,就能度过难关。
四下安静,能听见虫鸣声。
那些手段狠戾的人全都不在了,叫他好一阵恍惚,若不是身上的伤在叫嚣着提醒他,他都有点怀疑脑海里的刺客是不是真的与他干过一架,他又到底有没有把纪宁藏在草垛下面。
纪宁?
力气突然全部回到身体里,他活动了一下左手五指,小臂也有了知觉,把自己支撑起来。
疼还在疼,还在渗血,他察觉到全身的伤口都经人清洗过,是谁做的?
有脚步声靠近,他充满期盼地望向那一扇透光的门。
“醒了?”是一个农人打扮的姑娘,看见他坐着,愕然道:“躺下,你还不能起来。”
纪宁呢。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姑娘愣了愣,跑出去倒了一大碗水给他。
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从没这么渴过。接过碗,贪婪地仰起头,温柔的水分带来第一个感觉竟然是疼。
温水冲进喉咙,撑开他的嗓子眼,再灌进肚里,五脏六腑都疼,疼让他安心,还会疼,就是活着的感觉。
姑娘走到床边,拍拍松软的枕头:“我去煎药,你再睡会。你的东西都在枕边,看看少没少。”
“不睡了,”尽管吃力,至少能说得出话了:“纪宁还好吗?”
“谁?”姑娘反问。
喉头滚动,小满吞了下口水,来缓解说话带来的刺痛:“这里有没有一个,比我矮一点的,长得很好看的小公子?”
姑娘吃惊地咬了一下手指:“哎呀,你还有同伴的哇?我光看见你一个,别的小公子我没见着。”
心头一阵乱,小满闭上眼睛:“多谢姑娘搭救。”
姑娘惊讶于小满的恢复能力,那一身重伤,躺一天就醒过来,真是老天保佑。
更别提那生命力,活像沙漠里的种子,喝饱了水就有力气,给他吃了两顿饭,便能咬着牙下床行走了。
可是他那张好看的脸,没有一点劫后余生的表情。
他把纪宁弄丢了,一想到就有如千斤石头压在胸口。
他拜托姑娘在捡到他的农庄附近打听,有没有人见过生得如此这般的人。
姑娘不愿跑这一趟,看到小满递过来的银票,咽着口水答应了。
临走还心情颇好地打趣他:“我捡了你,已是顶好看的,还要我上哪儿去多捡一个。”
姑娘往农庄去了,小满缠好身上的伤,他原来的衣裳破得不成样子,便从别人家柜里翻出一套麻布衫来穿,他动了动手腕,疼痛从右手指尖蹿到脖子根,他咧着嘴抽气。
推开门,这是一处零散村落,看服装和瓦片,是京城附近的风格,他没被带得太远。
顺便在井边照了一眼,水里的人影白得像只鬼,把他自己吓一跳。
“哎,你就是那家救回来的?”有大婶站在他身后八卦起来。
小满见人先笑的习惯让他愈发讨人喜欢,他与大婶聊天,把大婶哄得连声笑。
乡民们淳朴,在农余时刻凑在一处歇息,有的坐着,有的干脆躺着,横七竖八地聊天。小满假作晒太阳,靠在别家摊开的草垛上,他们也不嫌,拿来鸡蛋给他吃。
“吃了鸡蛋好得快。”大婶自己也剥了个蛋,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往孙子嘴里塞。
小满慢慢地剥开蛋壳,听乡民聊天,留心着会有什么线索。
大婶绘声绘色地描述王爷娶国师家的女儿下了多少礼,大叔赶紧叫她打住:“就这件事,你说两天了啊。”
“我家囝囝也得攒这么多媳妇本儿!”大婶一拍大腿,大笑起来。
小满把鸡蛋塞进嘴里,默默算着日子,过了两天了,太长了。
如果纪宁是被抓住了,两天时间够他吃太多苦头,天牢的酷刑,那小身板儿怎么经得住。
若纪宁是自己跑的,两天时间能跑到下一座城。
他磨着后槽牙,给自己吃一颗定心丸,纪宁一向是跑得最快的,现在在他脑海里就沿路夜奔八千里,跑到天涯海角去,躲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他想到纪宁躲藏的样子,咯咯笑了两声。
大婶听见磨牙的声音,夸张地看着他,把嘴张成一个圈:“又凶又笑,吓人哦。”
“你省省吧,别老是看谁都像人犯。”一旁的大叔拄着锄头站起来往田里走:“给囝囝攒钱去喽!”
话题就转向了朝廷重犯会被砍脖子,吓得小孙子哇哇直哭,小满见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起身打算到别的地方晃晃。大婶假意拉住他,叫他别急着走,他不得不坐下敷衍了几句,扮个鬼脸哄小孙子。
他等来了姑娘,却没等来纪宁的消息。姑娘言之凿凿,确定肯定这附近没有人见过纪宁。
小满坐不住,便说要辞行了。
“伤没好全呢!”姑娘着急地拦他,岂止是没好,伤口还在渗血,药不能停啊。
小满叹气,他自己不知道吗,一身重伤跑出去,别说追上纪宁了,运气不好会被人认出来,够他受的。
“那我先去城里看看,不打架。”他不想惹姑娘生气,便退了一步:“我见几个人,就会回来。”
他打定主意要进城一趟,把情形告诉冯辰枢,看看这没良心的王爷打算怎么做。
姑娘沉吟许久,最后松口:“今天太迟了,明天再去吧。”
小满便沉沉地睡了一夜。
天未亮,他骑着借来的劣马往京城走,道旁草木渐渐有点熟悉,他凭着感觉找到了那日躲藏的农庄。
他心里一动,推开门进去,门上和墙上是他们打斗留下的刀痕,地面的血迹干涸发黑,上边薄薄一层散落的稻草。
院子里静悄悄,他无意识地踢了一脚,脚边的稻草被带着换了个姿势。
他觉得自己傻极了,人都是会动的,谁会在原地等着啊。
一柄软剑在稻草下边发光,等着捡到它的少年踏上冒险。
于是他再次爬上那匹颠得他背上伤口都裂开的马。
他把要说的话一遍遍过脑子,首先叫冯辰枢找点人,在天牢看看有没有纪宁的踪迹。万幸纪宁不在天牢,自己呢,等伤养好了,就去找他。
有了方向,就有了动力,焦灼被稍稍抚平,他加快了脚程。
他怕有人认出他,绕了个远,打另一个城门进城,还没有到开城门的时候,这宣称固若金汤的城墙把京城遮得严严实实。
缓缓爬升的太阳给城池迅速地蒙上一层陌生感,尽管上一次出城只是两天前。
小满没有伤春悲秋的细腻心思,他跳下马,等城门开。
他牵着马往牧王府走,眼睛的余光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想是自己看错了。
他满心惊疑,不敢转头,合上眼睛定了定神,想把方才闯进他眼睛的画面抹掉。
不要去看,不要去想。
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再睁开眼时,他察觉自己在发抖。
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去看,就能装作不知道。
他控制着呼吸转头,以前这里,有这个木桩子吗。
木桩下边围着一群人在对告示指指点点,告示上的字他都认得,罪大恶极,枭首示众。
小满木然抬头,在最热闹的清晨,他耳边只剩下一片死寂。
桩子上面挂着一颗人头。
那是纪宁的脸。
平静的,干枯的,失了颜色的脸,发丝缠着绳子,静静地悬在城门边。
纪宁就在这里等着,哪里也没去。
小满钉在原地看了很久,久到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里,他想好的说辞,打好的计划,一切的一切复归空白。
这次没跑掉啊。
原来城门开了还是无路可走,原来噩梦醒了天也没有亮。上天把他从绝境中打捞起来,是为了再挖一个更深的梦魇,将他背身推入。
为什么啊。
纪宁做错了什么啊,跑远了还要被找回来,以侮辱的姿态钉在所有人眼前。
小满想问那个人,这样做,快活吗。
身上的伤口好像懂事一样,悄悄地不再作痛,他的身子麻了。
有人掩着眼睛疾步走过,有人好奇地伸着脖子看。
站在木桩下边的男子语带戏谑:“长成这样,做女人多好。”
另一个声音说:“罪大恶极看到没有,是女人也不敢要。”
耳朵里灌进不堪的言语,小满觉得奇怪极了,仿佛再没有人能激怒他,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反正纪宁也听不到。
他就在这呢,想必王爷拥着娇妻,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吧。
心里涌出一种古怪的感觉,有一把小刀子,正在一刀一刀地,把他认识的纪宁从记忆里剔除。
双脚恢复了知觉,他平静地往城里走去,大约是想通了,从今天起,他与这两人再无瓜葛。
视线离开的一瞬间,他连纪宁的脸,都不太记得了。那个发着光的孩子,怎么会是城门上那个凋零的样子呢。
路上车马很少,行人也少,他坐在馆子里,直到掌柜的赶人,才要了一坛好酒。
没有哪个好人会在白天喝酒,其他客人不敢看他,正正好。
掌柜抱怨着,今天是王爷和王妃进宫谢恩的日子,街道又清了场,生意不好做。
别的客人说,得了吧,清场也清不到你这边,牧王府在那头呢。
这一片靠近牢房,谁没事会往这边来呀,和进宫又不在一条道上。
小满仰头一笑,舌尖舐过酒浆,他要再醉一场,别醒过来。
城门口的头颅该悬上三天。
第三日未过半,便有人来收拾。
天牢派去的看守和前来收尸的人起了争执,最终没拗过对方,由着他们把那颗头带走了。
罢了,看守心虚地搓了搓鼻尖。
——站在人头下边守了好几日,大白天都汗毛倒竖,早点带走,早点完事。
——都沦落到死无全尸了,也别跟人过不去,就当施舍半日同情心。
——更何况,卖给瑜王府一个人情,一定有好处。
木桩子撤走,京城的日子恢复如常,鲜少有人再谈论起那名示众的犯人,春日大好,说人犯,不吉利。
瑜王偶尔会想起纪宁,那是一个过于耀眼的同龄人,他从未在其他人身上闻到过这样的气息。
这个世界容不下太璀璨的珍宝,于是纪宁早早地消失了。
他命人把纪宁葬在郊外的小山坡上,没有棺椁,埋身入土,很快会化成养分,滋养出漫山遍野的荒草。
没有人去祭拜过他,安静得仿佛不曾鲜活过,不曾埋葬过。
很久以后,冯辰瑜路过那座小山,鼓鼓的山包青翠可爱,不知道纪宁化成土地公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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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伴做了封面,我的书终于有衣服穿啦。等会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