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心铃不摇自响时，便是我回来了。

折霜不在的日子里，小狐狸就在苍榕的照顾下修炼。它一直在等，等同心铃不摇自响，等那只负心鸟回来。

榕树林里除了很多未得形体的妖灵外，还栖息着很多修为低微的鸟雀。最初大家见林中来了一只狐狸，谁都不敢靠近，后来有个叫阿语的小麻雀壮着胆子飞来与它接触，发现并此狐无害，惊喜得四处相告，越来越多的鸟雀前来围观这只狐狸，日子久了，它这里的鸟儿都不再对它抱有敌意。

在榕树林修炼的日子里，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小狐狸。

“大树爷爷为什么永远立在这儿一动不动，他不会觉得无聊吗？”

阿语在苍榕睡着时偷偷同小狐狸说，苍榕是一棵四千多岁的古榕，原该飞升成仙，却是被“情”之一字误了。

按理来说，妖的寿数并没有那么长，寿数将尽时，虽可凭借自身强大的修为延命，却也会引来天劫，百年一次，直至油尽灯枯。苍榕偏偏是个例外，他年岁虽是极高，却从未引来一次天劫。

长辈们都说，苍榕在两千年前飞升渡劫成功时放弃了成仙的机会，甘愿自毁内丹也要换取一个魂飞魄散的女子再入轮回的机会。上神感念他一生行善，又痴心一片，用神力保住了他将散的元神。可从此，失了内丹的他非仙非妖，不但此生道行再不得分毫精进，还无法幻化人形，不能离开脚下那片土壤。

上神问他可会后悔，他闭目不答，只用那再无法挪动的身躯，和那再无法精进分毫的灵力，为那些弱小的妖灵撑起了一片天。

“那活着该多无趣呀！”

阿语摇了摇头，为故事续上了结尾。

后来啊，时光转瞬两千年，那似无止境的寿命像是一个牢笼，将他紧紧囚死在此处，他却不曾想过终止自己的性命，只因司命怜他，每百年的一次轮回，皆让那个曾被他救下的女子来此一次。

于他而言，百年一眼，已然足矣。

“为什么呀？”小狐狸不懂，还当是古榕老了，脑子比它还不好使了：“这值得吗？”

阿语扑扇着翅膀在小狐狸头上一连拍打了好几下，嫌弃道：“你懂什么？”

“你懂，你给我说说。”小狐狸虚心求教。

阿语愣了愣，发现自己也不是很懂，于是落于旁侧枝头，学着长辈们的语气，摇头晃脑、故作高深道：“这东西说不清的，等你有心上人的时候，自然都会明白。”说罢，拍拍翅膀，转身飞走。

“心上人是什么啊？”小狐狸将这问题留给了睡醒后的苍榕。

“心上人，就是除亲人外，最最珍视，也最最想与其共度一生的那个人。”苍榕语速缓慢地应答着。

小狐狸瞪大了眼睛，歪着小脑袋，认真地问：“大树爷爷可知大鸟的心上人是谁？”

苍榕愣了愣，用枝条轻触小狐狸的脑袋，淡淡笑道：“你这个小捣蛋，便是那小折霜的心上人。”

小狐狸听了，双眸骤亮，神色中满是掩不住欣喜，却还是歪着脑袋力争细节：“错了错了！我是狐狸，怎能是大鸟的心上人？应该叫心上狐。”

它说着，蹦跶着上前抱起放在苍榕边上蛋，认真地擦了擦，小声嘟囔道：“她若真将我当心上狐，我自是会许她做我的心上鸟。”

只是，谁也不知这飞走的心上鸟何时回来。

***

折霜说，同心铃不摇自响时，便是她回来了。小狐狸等了三年，终于等到那一天。

久别重逢，它抱着折霜的脚踝死活不放，故意吵着闹着要回郁西山，试图以此引起“心上鸟”的重视，折霜哭笑不得的在此处陪了它几日，又答应带它去人间游玩一次，这才让它停止了吵闹。

那一日，小狐狸被折霜变成小狗狗的样子，带去了离榕树林不远的济安城，一路吃了好多它这辈子都没吃过的人间美食，还第一次喝了酒，最后弄得醉醺醺地“汪汪”叫着被折霜带回了榕树林，一觉睡到天大亮，再醒来时，便被苍榕告知，折霜已走。

小狐狸不信，在林中找了一下午，最后颓废地趴倒在苍榕身侧，呜哇哇地哭了好一会儿，直到累了，睡了，才停了。

后来，小狐狸问苍榕：“大鸟真的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苍榕只缓缓说：“小折霜不带你回去，是为了保护你啊。”

“我明白的，大鸟怕我被她的族人欺负！那是不是……等我有能力自保的时候，就可以跟着大鸟回去了呀？”

“应该吧。”苍榕并未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小狐狸却对此深信不疑，日日努力修炼，唯一不变的，便是睡前为那颗折霜留下的蛋输一点灵力。

折霜第二次回来时，距上次分别又过五年。

小狐狸一如上次那样，又吵又闹，不过不再是吵吵着回郁西，而是嚷嚷要去人间饱口福。

折霜正要将它变作小狗，它忙炸毛后退数米，小狐狸咬了咬牙，不满道：“我不要变狗狗，我要变人！如果我能变人，不管你在不在，我都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苍榕在一旁咳嗽道：“小家伙别胡闹，你修为不足幻化人形，想要变人，除非有人愿意将自身修为度你。”

小狐狸还没来得及失落，便听折霜道：“我可以度你两百年修为，不过你得遵守三个条件。”

小狐狸瞪大双眼：“什么条件啊？”

“第一，不得在人类面前使用法术。第二，你的行动范围，向南不得出海，向北不得离济安，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超过三日不回榕树林。”折霜条件都还没说完，小狐狸便已连连点头，于是她伸出第三根手指，道：“第三，我会用法术改换你的容貌，你不得对任何人，尤其是别的狐族提起此事与我的姓名。”

“为什么呀？”小狐狸歪着脑袋好奇求问。

折霜随便找了个借口：“因为你是我从狐狸窝里拐出来的。”

小狐狸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折霜在苍榕诧异又嫌弃的目光下俯身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摆出一脸“孺子可教”的神情。

那一日，小狐狸得到了折霜的两百年修为。化作人形的那一刻，她看见折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却还来不及在她眼中看清自己的模样，便被换了副皮相。

初为人，小狐狸尝试着用双脚走路，弓腰驼背、歪歪扭扭，跌倒几次后便能够直立行走，没多会儿便已开始蹦蹦跶跶，独自大步跑至河边。

清澈的河水照映出她的模样，是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浓眉大眼双丫髻，一袭淡粉衣裳凸显娇俏可爱。她惊喜地蹦回折霜面前，拎着裙边转了个圈，臭美地问道：“好看吗？”

“姿色平平。”折霜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留。

“和你肯定比不了呀。”小狐狸委屈地瘪了瘪嘴，又抬眼问道：“那我的本来样貌好看吗？”

“不堪入目。”这一次，折霜的形容词更加过分。

对此，小狐狸对折霜翻个白眼，吐了吐舌，转身跑走，以此表示内心强烈的不满。

折霜望着小狐狸在林间起舞的笨拙身影，平日里无甚感情的那双眸竟也添了几分痴、几分柔。

接下来的几日，折霜教会了小狐狸最基础的一些术法，例如变钱、纳物、隐身等等。小狐狸很认真，没几日便通通掌握，当她在折霜面前将这些法术一一成功试用后，便迎来了折霜的再度不辞而别。

“真是个负心鸟。”小狐狸这般念着，却已不再似前两次那般哭声连连。

那之后的年月里，小狐狸越发认真修行着，不过偶尔感觉累了，也会带着阿语一同去人间玩耍，放松放松心情。她谨记着折霜的话，一不在人类面前使用法术，二是每次离开榕树林绝不超过三日，三是不向任何外人提起折霜的存在。

似是因为多去了人间几趟，小狐狸突然开始挑剔榕树林中的生活环境，忽然有一天灵机一动，像个山大王一样吆喝着林中小妖们同她一起，将就着苍榕的一些枝干搭了个小宅院，放上家具，假模假样地过上了与人类相似的生活。

时间一晃又是两年，同心铃再次不摇自响，小狐狸第一时间顺着铃声找到了折霜，冲上前就是一个熊扑，一头载进了折霜的怀里。

折霜伸手点着小狐狸的眉心，不动声色地将其从自己怀中推开。

小狐狸顺势抓住了折霜的手，摁于自己胸前，两眼放光道：“大鸟大鸟，你终于来了，有一件事我想很久了，就等你来呢！”

“说吧，何事？”折霜每次回来小狐狸都会抓着她闹腾一番，她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过这一次小狐狸不吵也不闹，笑盈盈地将折霜领到了自己的书房，将一支不知从何弄来的笔塞进折霜手里，拍了拍桌上的宣纸，道：“我想要个名字！”

“名字？”这倒是让她有些意外了。

“对呀！在我们郁西，每家狐狸都有一大窝，全按出生顺序排号数，只有修成人形的狐狸才能拥有名字。”小狐狸说着，一双眼清澈如泉，满满当当装着的都是折霜的身影：“如今我修成人形许久了，还没个名字，我这半身修为既都是你给的，你就送我一个名字吧。”

这样的目光，让折霜感到几分恍惚，回过神后沉吟片刻，轻声念道：“玉落……往后你便叫玉落吧。”

“好呀！”小狐狸拍了拍手，追问：“落是哪个落呀？”

“花叶飘零之落。”

小狐狸不禁皱眉，一脸不开心地坐到了书桌上：“这‘落’字不好，我要换一个！”

折霜问：“珠玉落尘，是为珍贵之意，有何不好？”

“珍贵有何用？”小狐狸扬眉道辩道，“人间教书的夫子曾说，不欲碌碌如玉，珞珞如石，方不是空有其表！我要叫玉珞，珞珞如石之珞！大鸟，你要记住哦，今后我就叫玉珞啦。”

折霜听了，不由得诧异：“你这笨狐狸，还懂这些？”

“碰巧听到的。”玉珞骄傲的不得了。

折霜眯了眯眼，道：“你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玉珞老实巴交地摇了摇头。

折霜早已料到，坐于书桌前，拍了拍那坐在桌上的屁股，严肃道：“下去，看好，我教你写。”

“好呀，好呀！”玉珞应着，立即从桌上跳下，只是她过于活泼，这一跳不小心带翻了砚台，墨水瞬间染脏了衣裙。她下意识伸手去擦，却是将一双手都弄得脏兮兮的，场面一时尴尬无比。

她见折霜在一旁坐等了好一会儿，生怕再过一会儿这个冰块脸会就地结冰，于是连忙假装啥都没发生，双手背于身后，站在一旁歪着脑袋，一脸认真地望向折霜握笔的纤纤玉手。

折霜见状，翻了个白眼，又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提笔一挥，在纸上写下苍劲有力的两个大字——“蠢货”。

“啊？”玉珞看了，一脸崩溃：“笔画那么多啊？我还可以改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