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淮冬救了穆家娘俩，穆兆年又惊又喜，连忙命下人收拾了一间客房，供淮冬暂住。

淮冬发现穆瑾诗变了很多，从前两人会一起摇落树上的雪，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如今穆瑾诗虽仍一直陪着她，却也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玩，任凭她怎么鼓动，都不上前。

某夜，天正落着小雪，淮冬连哄带骗将穆瑾诗带上了房顶，两人坐得高高的，望着这月白的无边雪夜，聊起了这些年不曾一起经历过的二三事。

淮冬说，自打跟了师父后，便舍了自己的姓，皆因师父希望她放下仇恨与过往。

她虽不知为何，爹娘与师父都不希望她去报仇，只求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却也乖乖听话，抑制住心中的仇恨，随着师父隐世习武。

其实这些年来，她离济安并不算远，一趟往返无非十数日，不过师父管教得严，一开始无法抽空回来，时间久了，渐渐也就不敢回来了。

“为何不敢？”穆瑾诗执拗地追问。

淮冬苦笑道：“我不过是穆姐姐收留的丫鬟，一个普通的玩伴，转眼三五年，谁知我会不会早被淡忘了，到时连门都进不来，多尴尬。”

穆瑾诗眉心微锁，道：“我怎会忘记冬儿？只要冬儿愿意，穆家永远是你的家。”

淮冬想了想，摇头道：“这院墙把人围死了，做点什么都会被批评，比不得外面的自由。”

“自由？”穆瑾诗垂下眼睫，那是她不懂的东西。

她自幼长在穆家的院墙里，不必怕风吹，无需被日晒，平日里吃的穿的皆是好的，但为此所要遵守的规矩，便也比穷人家的孩子多上不少。若说自由，淮冬在的那一年里，顶着她爹娘的骂，带着她四处玩耍，那便是她有记忆以来最大的自由。

淮冬见穆瑾诗不解，便继续讲自己这些年经历的一些事。

淮冬口中那些小打小闹的“仗剑行侠”与“快意恩仇”，在穆瑾诗听来就跟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一样精彩，听得她眼中满是向往。

淮冬见穆瑾诗这样的目光，忍不住牵起她的手，道：“江湖那么大，我想带你去看看。”

穆瑾诗眼中似有一瞬的心动，最终却是犹豫着摇了摇头。

她不敢，不敢与淮冬走出这“院墙”。

从小到大，她早安分惯了，那些无拘无束的生活令她向往，却也令她畏惧。她不敢想象自己离开了这院墙的庇护该如何生活，不愿看见爹娘意愿受到违背时露出的愤怒神情……

“冬儿，这番话，你若在五年前对我说，也许我就不顾一切跟你走了。”穆瑾诗说罢，笑了笑，道：“可是如今我长大了，不该再像个孩子一样任性了。”

淮冬不由一愣，五年的时间，她还是当年那个孩子，穆瑾诗却长大了。

“穆姐姐，我们不去江湖，我带你去别的地方。”淮冬伸出三根手指，道：“三天，三天内，我一定把你再送回来。”

穆瑾诗惊讶地看着淮冬，理智告诉她必须拒绝，却本能的点了点头。

获得了穆瑾诗的首肯，淮冬伸手搂住她的腰，起身借力一蹬，以轻功三两下带着穆瑾诗离开了穆家。

穆瑾诗的惊叫声引得穆家一阵骚乱，穆兆年冲进穆瑾诗的房中，只见那桌上压着淮冬早早准备好的留书一封。

——我带穆姐姐去散心，三日内必归。淮冬字。

“这俩孩子！还以为长大，结果还是像当年那样让人不省心！”穆兆年气得直吹胡子，穆苏氏在一旁连连安抚。

玉珞远远望见两人离开，立即跟了上去。

她跟着跟着，忽觉身后多了一人，转身一看，竟是几日前那个摆了她一道的洛尘。

“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啊？”玉珞想起那日的事便一肚子气。

说好要带她看狐狸精，却是把她领进一个奇怪的地方敷衍了事，她回榕树林后偷偷告知了阿语此事，那小麻雀当场笑得用小翅膀抱着肚子在雪地上来回打滚。

——玉珞你是真傻呀，芸香苑就是戏文里说的青楼，里面都是风尘女子，因为会讨男人欢心，所以常被寻常女子骂成狐媚妖精。你口中的那个洛尘带你去那地方，就是故意戏弄你呢！

“小石头怎么说话呢？”洛尘今日换了身白衣，不似上次那般繁重华贵还略带骚包气息，周身皆被一层淡淡的灵光护住，片雪不沾身，就着这雪夜月色看去，恍有几分谪仙之姿。只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依旧不好听：“准你这跟踪狂偷窥两个人类小姑娘，却不准我探一探你是何居心？”

“我……我又没安坏心！”玉珞翻了个白眼，脚下步子仍未停。

那洛尘也不知怎的，一直优哉游哉地跟在身后，玉珞好几次出言赶他走，他都充耳不闻，当真是长得有多好看，脸皮就有多厚，玉珞承认自己败了。

淮冬将穆瑾诗带离了穆家，带离了济安。

这是穆瑾诗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离家那么远，她本以为自己会害怕，却发现非但没有，反倒是有种如释重负的欢喜。

在这无人之地，她再不用在乎任何人的看法，不用考虑任何事的后果，她终于敢与淮冬一起对着天地呐喊，在雪夜中纵情歌舞。

她见淮冬于雪中练剑，碰落树上雪粒三千，掀起地上积雪一片，淮冬于落白中对她扬眉一笑，稚气中载着少年意气的清秀脸庞，只那一刻便入了她的心间。此后，天地之间，再无比那更美的风景。

那三日，淮冬带着穆瑾诗一同捉鸡抓兔，栓起裙摆、袖管到河边破冰刺鱼，在山中挖山药寻木薯。到了夜里，她们便在破庙中点火度夜，干草为被，彼此为依，皆不道苦。

三日将至，到了淮冬约定要将穆瑾诗送回的时候，两个女孩坐在雪中，手牵着手，彼此谈心，从黄昏谈到夜幕降临，最终免不了道别。

“穆姐姐，我送你回去后，我也该回去了，不然师父会着急的。”

穆瑾诗点了点头，她知道，回到济安，回到穆家，她便要做回那笼中鸟，不能放声说话，不该露齿苦笑，一举一动都该规规矩矩，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勇气扔下家人与淮冬一走了之。

淮冬看出了穆瑾诗的失落，忙道：“穆姐姐若觉得这样的日子欢喜，那我每年来找你一次，如何？”

穆瑾诗抬眼凝视淮冬许久，弯眉笑道：“好。”

“那约好了，每年冬天，我都来看你！”

“每年冬天，我等你。”

……

“还是要分离了啊。”玉珞轻叹了一声。

“你怎么那么在乎这俩人类女孩？”一旁洛尘幽幽出声。

“要你管！”玉珞正要起身，却被洛尘随手一拽，一屁股又坐了回去，不禁“哎哟”一声，转头狠狠瞪向洛尘：“做什么呀，快三天了，我也要回去了！”

“小石头，你家在哪儿啊？”洛尘饶有兴致地问。

玉珞咬了咬下唇，扭头傲娇道：“不告诉你，快松手啦！”

“行吧。”洛尘说着，松开了玉珞，双手环抱于胸前，背靠着树干闭上了双眼。

“那我走啦？”玉珞起身试探，见洛尘没反应，便转身走了几步，回头见他仍一动不动，不禁诧异。

之前三天，这个家伙就像她的跟屁虫似的，走哪儿跟哪儿，非但甩也甩不掉，还一副大爷模样，要吃要喝要照顾，一言不合就敲她脑门。洛尘修为高过她太多，她早已无法探出虚实，唯一确定是洛尘哪怕只动一动手指，都能让她疼上半天，她哪敢怠慢？

如今她要走了，洛尘竟不做阻拦，这确实挺让她意外的。她本想把这家伙引去榕树林，让苍榕用树枝藤条啥的狠狠抽他一顿，最好抽得这家伙鼻青脸肿，看他还敢不敢成天在她面前臭美。

“你怎么忽然不跟着我了？”

“怎么，看上我了，想带我回家见公婆？”洛尘眼都不睁一下，淡淡道：“想太多了吧。”

玉珞气呼呼地反驳：“你戏太多了吧！我早有心上人了！”

洛尘听了，睁开半只眼，瞟了下玉珞手腕上的同心铃，似想起什么，伸手对玉珞招呼道：“你过来一下。”

“做什么呀……”玉珞在原地小声嘟囔，脚下意识往回挪了两步，却又觉得自己老被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十分没面子。

洛尘并没有不耐烦，只是又说了一次：“过来。”

玉珞瘪了瘪嘴，走到洛尘面前蹲下，抬眼时间他双瞳忽泛紫光，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阵强大的灵力笼罩全身，完全动弹不得。

数十秒后，洛尘收起了灵压，玉珞吓得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大声抱怨：“你是要做什么啊！我以为你要杀我！吓死我了！”

洛尘皱了皱眉，道：“小石头，你可知自己三魂不全？”

玉珞茫然地摇头，眼中满是惊恐：“我脑子不好使，你可别吓我……我不会命不久矣了吧？”

“万物生灵皆有三魂，胎光为命，幽精为欲，爽灵为智。我见你虽痴愚，却又仍有独自思考的意识，便用灵力探了探你的魂魄，果不其然，你的爽灵虽在，却并不完整。”

玉珞听见自己性命无碍，瞬间松了一口，眨眼道：“那怎么办呀，还有得救吗？”

“这简单，我在此多留些时日便可。”洛尘嘴角微扬，白皙纤长的手指点上玉珞眉心，欲耗费些灵力和时日替她修补爽灵，却不料玉珞体内有另一股灵力存在并与他的灵力相冲，他一不留神竟是被其伤到，不得不收了手，皱眉陷入沉思。

“喂，你没事吧？”玉珞伸手在洛尘眼前晃了晃。

“无碍。”洛尘摇了摇头，笑道：“你体内已有一股外力存在，那人修为不低，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

玉珞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呀？我还有救吗？你管不管我啦？”

面对玉珞的三连问，洛尘只再次闭上双眼，做了一个“赶紧走，别烦我”的手势，玉珞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转身跑走。

今天是第三天了，再不回去，苍榕该找折霜告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