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狐鸟两族间的关系恶劣了三百多年，表面上虽无交战，但要是哪一族的人误入了对方的领地，怕是不死也得褪层皮。

鸟族众人都认为，他们与狐族之间的关系会一直一直恶劣下去，多的不说，至少两代之内绝无缓和余地。毕竟当年前族长斩风死于狐族公主之手，折霜为替哥哥报此血仇，直接领着族人、红着双眼杀进了涂山，这般不宣而战打得狐族措手不及，硬将狐族公主逼得自尽谢罪。

从冤冤相报的角度来看，当年那事本该没完没了，不过两族之间的战事偏就在狐族公主自尽后终了，谁也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两族从此维系起了虚伪至极的表面和平。

反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自那以后，两边皆是一直怀恨于心，谁都没能忘掉当年的仇，就连平日里的修炼内容，都少不了对彼此的针对方式，甚至还有人为此编了初阶教学书。

《如何应对天降袭击？》、《学会让鸟类放下戒心》、《打折鸟类翅膀的十大要点》，这些，可都是狐族那边必修的课本。

后来，鸟族意外得到了狐族这些“打鸟启蒙”，便针对着其中内容写出了与之对应的三本“揍狐入门”，分别是《如何袭击一只狐狸？》、《狐狸口中没一句真话》和《近身挠脸狐狸的十大诀窍》。

路念兮说到此处，玉珞惊道：“狐族的这些我知道！可没想到，鸟族竟然也有这种东西！”

玉珞还是郁西山中一只不能幻化人形的幼狐时便接触过这些内容，当时还特别认真的背过，不过没几天就忘了七八成，时间一久便直接忘了个一干二净。

“怎么没有呢。”路念兮说着，浅浅笑道：“三百年间，狐鸟两族明面上背地里彼此膈应的事可一点都没少做，你听过几件？”

玉珞连连摇头，她只是个不被待见的山中小狐，除了知道两族间关系差以外，别的什么都不清楚。

“那我便与你说上一件。”路念兮说着，放下手中的活，坐在了桌边，一手幻出纸张，一手幻出笔墨，思虑道：“说哪件呢？不如……说说最近的一件吧。”

玉珞忙坐到了路念兮边上，只见她在纸上落墨成画，几笔便潦草勾勒出了一个宴席的场面。

“这件事发生在上一个百年，狐王玉枫三千岁寿辰的时候。”路念兮说着，纸上的画竟随之动了起来。

妖界之中，人人皆知狐鸟两族不和，但那一次，折霜的名字偏偏就入了狐族对外公开的邀请名单。整个妖界都看到了折霜的名字，未免被各族看轻，她便大大方方的去了。

寿宴之上，狐王特意为妖界各族来客准备了丰盛的全鸟宴，折霜则在无数双同情的目光下，面不改色的起身为狐王与其子玉宸送上了做工极为精致的火狐裘与狐眼灵石，而后皮笑肉不笑的将其复杂的制作工序，以及对原材料“采集”的困难程度进行了简单的陈述，以表此礼珍贵程度。

玉宸当即在无数双震惊的目光下替狐王表示了心中得此大礼的万分欢喜，更是名言欣赏折霜已久，三百年一直想找机会与其单独把酒言欢，但鸟族不太好客，让他找不到邀请的机会，如今终于将此心事说出，希望折霜能够赏脸。

折霜浅笑着应下，玉宸心情大好，情不自禁送出一件纯羽毛编织、轻盈飘逸、精美无比的墨色羽衣作为回礼，见折霜收下，还不忘说这羽衣是自己命人四处捕鸟拔毛，费尽心思才从中挑选出最柔软最漂亮的羽毛精心编织而成。在场各族参宴人士纷纷惊得目瞪口呆，接连起身送上各自的贺礼，以此消解那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

那日寿宴散去，折霜独自赴了玉宸宴时口头的邀约，他们有没有把酒言欢不好说，但两人间绝对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拳脚冲突，因为折霜自涂山回栖霞山后，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展过翅，而玉宸那边，亦是听说有大半个月不怎么出房门。

后来，两人每每提起当年，都觉得自己在对方面前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前者比较淡然：“我挠烂了他的脸。”

后者则十分骄傲：“我差点拔掉那恶女的翅膀。”

根本没有人会怀疑，要不是得顾及那表面的和平，这俩人不管谁赢了，都能将对方生吃掉。

路念兮话至此处，放下了手中的笔，纸上墨画消失无踪，看呆了眼的玉珞反应过来，忙啪啪地鼓起了掌，瞪着一双清澈无比的眼，歪头问道：“那他们两个谁更厉害呀？”

说到底，玉珞还小，总有些孩子心性，身为一只入了鸟窝的狐狸，听的是敌我两族间互怼这些年的故事，关注点却放在哪边更厉害上。

“当然是折霜，那儿若非狐族地界，她才不会对那只狐狸留手。”路念兮说着，起身走到床边，将先前叠好的衣物放进旁侧柜中。

“念兮姐，你再给我讲点别的故事呗。”玉珞说着，手指戳了戳桌上的笔杆。

路念兮合上衣柜，转身道：“天色不早了，想听故事，我明天再说予你听。这一路上你也累了，快些休息吧。”

“那……念兮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玉珞小声道。

“嗯？”

玉珞瘪了瘪嘴，问道：“你们这里，为什么会有魔族啊？”

“你说常恪？”路念兮笑了笑，解释道：“他本是个下阶魔奴，几经辗转被前斩风低价买入，斩风见他在修炼这方面有过人的天赋，便烧了他的卖身契，砸了他锁入骨肉的铁链，彻底还了他自由。自那以后，常恪便一直为鸟族鞠躬尽瘁，斩风不在后的这些年，魔族那边曾试图请他回魔界，他也没有答应离去。”

“这样啊……”玉珞搓了搓胳膊，尴尬道：“我先前见他一副很凶的样子，就往后躲了躲，他不会记恨我吧？”

“你是只狐狸，敢来这里，怎么还怕被人记恨？”路念兮说着，玉珞翻了个白眼，起身一头倒到了床上装死。

路念兮摇了摇头，吹熄了屋内烛灯，走出了这间连夜收拾出来的卧房。

她抬头望向星辰稀疏寥落的夜空，目光中满是迷茫。

白日里，折霜将玉珞带了回来。

狐鸟两族关系恶劣至此，谁也没能料到折霜竟会忽然带回一只狐狸，没有任何解释，也不听任何抗议，就这样在无数族人差点把眼珠子瞪掉的情况下，执意将她留在了栖霞山。

族人见那狐狸岁数虽小，却已有几分倾城之姿，一双狐狸眼看上去纯澈无害，说话时又娇憨可爱，纷纷担心族长可能被狐狸精蒙了心智，可见折霜神色与平日无甚不同，便也不好多说多问，只敢用眼神疯狂示意自家族长。

奈何折霜从来不屑察言观色，无论旁人再怎么对她使眼色，她都只当他们眼里进了沙子，不怎么舒服。非但毫不理会，还反问族中高手之中可有谁平日比较空闲，能照顾、辅导一下这狐狸的生活与修炼。

奇也怪哉，与狐族有深仇大恨的鸟族族长竟会问族人愿不愿意帮忙照顾一只狐狸，鸟儿们听完都惊呆了。

对鸟族而言，狐狸可是高危种族，平日里看见了，都是判断彼此实力来决定要逃还是要死里打的，真要他们把一只狐狸当祖宗的一样供着，他们可做不到。

一阵沉默后，一个名为常恪的赤眼血狼魔站了出来，还没开口说话，便见那狐狸下意识往折霜身后缩了缩，气氛瞬间尴尬到了极点。

路念兮连忙上前几步，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道：“男女终究有别，真让常大哥来照顾这小狐狸，平日里难免有些不便，折霜，你若放心得下，便将她交给我吧。”

路念兮是一只千年画眉，素来温婉稳重，折霜见她站了出来，神色虽有些诧异，却仍在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

所有人散去时，路念兮追上折霜，追问她：“你为何会将她带回？旁人认不出她是谁，你还认不出吗？”

折霜下意识朝远处玉珞的方向望了一眼，道：“我不将她带回来，难道还要将她送往涂山吗？只有留在这里，她才不会被涂山发现。”

“你该杀了她。”路念兮语气低沉，不知何时紧握的拳头正微微颤抖。

折霜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可我下不了手。”

路念兮深呼了一口气，咬牙道：“我可以替你动手。”

折霜冷冷说道：“不用，也不准。”

“为什么？”路念兮不禁皱眉。

——方谙身上根本没有属于十一的那份记忆，他此生只是方谙，也只该作为方谙而活。任凭栾烟为十一付出了再多，也不该将一个人的承诺强加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呀。

“我总觉得……”折霜话到此处，不禁皱眉，眼中虽满是犹豫，却最终下定了某种决心，无比认真道：“她不是玉落。念兮，你若与她相处一阵，便会发现，她……并不是玉落。”

“那她是谁？”

折霜远远望着玉珞，见她百无聊赖的扑着蝴蝶，浅浅笑道：“不过是只笨狐狸罢了。”

“所以，你要护她？”

“我必护她。”

路念兮可以感觉到，那一刻，折霜的语气在那一瞬变得分外坚定，且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