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暴雨之中, 惊雷阵阵，折霜抱着玉珞于山林中低空疾飞, 玉珞双手紧勾着折霜的脖子, 头轻靠着那并不宽厚的肩膀，豆大的雨滴打得她几乎睁不开眼，而那雨声、风声、雷鸣声，则伴着远方巨型妖兽低吼不绝于耳，仿佛是在宣告末日将临。

离开那个小家后, 玉珞才知折霜将那一方净土保护得有多好。

如今的万妖山脉, 早已不是昔日的模样, 她打过果子、采过蘑菇、挖过野菜的丛林已化为一片焦土, 抓过鱼的河，捞过盐的湖，也已经浑浊不堪、恶臭难闻。

天灰了，地裂了, 梦终是要碎了。

玉珞曾向折霜问过梦境的出口，那时她想，折霜于此梦中受困万妖山脉, 也许能离开这个囚笼, 便能破了梦境。只是折霜告诉她，万妖山脉乃六界之禁地, 上古众神在此布下结界，令此成为有进无出之地，根本没有什么出口。

她本以为折霜对出口一事真的毫不知情, 却没想到折霜一直都知道万妖山脉的出口在何处，只因深知自己是一个受到诅咒、无法逃离之人，才不愿承认出口的存在。

原来，在这段感情中，她们都是骗子。

折霜为了留住她，隐瞒了出口所在。而她，因贪恋这梦中无比真实却又极端虚假的温存，对折霜隐瞒了一切的真相。

玉珞静静望着折霜，她也不知不断模糊着自己视线的究竟是雨滴还是泪水，她只知此时此刻那无边的寒冷、脏腑的巨痛，无一比得上她心中的不舍。

这一路，她断断续续昏迷又醒来，四周的景象不断变换，曾经的“家”，早已不知被落在了哪个再也回不去的角落。

她看见折霜红着双眼，目光悲痛而又决绝，终于忍不住用无比虚弱的声音开口说道：“折霜……你不愿我离开，我又何尝想要离开？你……让我留在这里吧，是生是死，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我不会让你死的！”折霜将玉珞抱紧了几分，赶路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了一些。

“折霜，你听我说，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我与你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如今，这个梦快要崩塌了，有些事，我便再也瞒不住你了……”

折霜摇了摇头，咬牙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听不清！”

玉珞知道，折霜其实听得清。哪怕风声再大、雨声再狂，怀中之人的声音再怎么小，以折霜的修为，都不可能听不到。

“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那只鸟？她对我纵有千般的不好、万般的冷漠，我也还是将她放入了心间……我以为，我在乎她，她在乎我，我们便能抛开旁人的目光走到一起……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并未爱过我，我不信，我怎么都不愿相信，便不顾一切闯入了她从不曾设防的梦境，我找啊找啊，拼命想找到她爱过我的证据，却不料找见了她对我如此冷漠的原因……原来啊，三百多年前，有一只小狐狸为了盗取鸟族的一件宝贝，利用了那只大鸟的感情，还错手杀害了大鸟的哥哥，大鸟恨极了小狐狸，小狐狸自知无颜再见大鸟，自尽谢罪……”玉珞说着，一股腥甜自喉头而来，她努力回咽，却还是止不住嘴角溢出的鲜血，只得不再管顾，继续说道：“那时，我才知我于她而言并非是一只寻常的狐狸，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有狐鸟两族间的恩怨，还有前世我亲手造下的，难以偿还的血债……”

“他人之梦，易进难出，若无法离开，便只能等个梦尽人亡……其实，这只是一个梦，梦中的你对我无仇无怨，这才让我偷得了数十载的相伴相依……我一直都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不是没想过找机会出去，可你对我那么好，我要如何不越陷越深？”

“别说了！”

“折霜

，我早就做好了随着她的梦一同灰飞烟灭的准备，我很早很早以前便不想离开了……”

玉珞话到此处，已是心如刀绞。

从前，折霜用假蛋骗她，她可以装傻，玉宸曾与她相识，她亦可以隐瞒，只要能和折霜在一起，就算鸟族中人对她再怎么厌恶与排斥，她都愿意忍气吞声、视若无睹。

可面对前世欠下的血债，深知折霜永失的爱恨，她又该如何伪装，才能骗得自己与旁人皆去相信一切都会过去？

没错，她确实找到了折霜爱她的证据，当年折霜不惜付出一魂也要将她救回便是铁证。可她没有勇气离开这里，没有勇气带着自己窥见的一切真相，去孤身面对那些前世今生的纠葛。

“有时我会想，你与她……是一个人吗……”玉珞紧锁着眉头，疼痛早已蔓入四肢百骸，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她却还说着：“我多希望是啊，可我越想越明白，你一定是她，她……却并不一定是你。”

玉珞说着，痛苦地抽泣起来。

折霜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赶，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停了下来，轻轻落地，将玉珞靠放于一棵树下，收拢双翼去遮挡那天边落雨。

“珞珞，这里真的只是一场梦吗？”折霜放眼环顾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最后将目光停在了前方被重重结界所阻的出口之上，眼中的茫然一点一点化作一份苦涩：“是不是，只要离开这里，你便会好起来？”

“我不想走。”玉珞说罢，静静凝视着折霜。

折霜咬唇笑了笑，道：“我在外面等你啊。”

“折霜……”

“珞珞，你听我说！”折霜打断了玉珞的话，道：“我不准你死，你一定要活着！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梦，你就乖乖出去，我在外面等你。如果你在骗我，你只是想偷偷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那么我告诉你，你若不存于世，我也绝不独活……将你送出去后，此处若未崩塌，我会立即自毁元神随你而去！”

玉珞眼中满是抗拒，她伸手去够折霜的衣角，却还未碰到，便被折霜用一团灵光围了起来，缓缓送向旁侧的“出口”。

“折霜，不要……不要赶我走……”

“珞珞，外面的我，要是记得这里发生的一切，你要叫她像我一样对你好，叫她陪你玩、陪你闹，叫她为你做吃的，叫她不准再像从前那样罚你抄书……”折霜话到此处，不禁声泪俱下，颤抖着声音，做着最后的叮嘱：“她若将什么都忘了，便不再是我了，我不准你为除我以外的人伤心难过，你要答应我，不准再理她，知道吗？”

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起来，玉珞声嘶力竭的叫喊着，她用尽全力伸出双手想要抓住折霜，却直到失去自我意识，也没能再将其碰触。

——小狐狸记清楚了，吾名折霜。

——我是苍鹰，这万妖山脉中，没有妖兽能比我飞得更快更高！

——往后你就在这里修行，苍榕爷爷会陪着你。

——你就安心留在这里吧，我会一直一直保护你的。

——三百多年来，没有哪一只狐狸，可以活着从栖霞山走出去。

——对不起，我骗了你，是我想把你留下来，才告诉你此处有进无出……

梦里梦外……无论爱或不爱……你是否……都曾真心真意的想过将我留在身旁……

“折霜，不要……不要赶我走……折霜！”

玉珞于枕上昏睡许久，方自梦中惊醒。

她环顾四方，只见屋内的陈设是那么的熟悉，却没有一样，属于万妖山脉中那几间歪歪扭

扭的小屋。

这里是栖霞山，是折霜的家，是她当初自己挑选的，离折霜最近的那间卧房……

梦醒了，回来了，她却在看清所处之地的那一瞬，让泪水轻易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强忍着巨痛自床上爬起，不顾一切地推开房门，朝着折霜的房间跑去。

她看见那间房门紧闭，好多人守在外面。

这些人里，有眼熟的，有不眼熟的，还有侧坐在屋顶，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常恪。

那些人望向她的目光中满是厌恶与戒备，他们拦住了她的去路，嘴里愤愤说着一切责备之语，一口一个“狐狸”的提醒着她的身份，似要将她彻底从此处剥离出去。

对啊，她是偷袭了他们族长的歹人，她动用的是来自涂山的力量。

“对不起，对不起！”玉珞红着眼，低声哀求道，“我只想见见折霜，我想知道她现在怎样。”

“你来鸟族这些年，族长何时亏待过你？你竟用涂山之力将她暗算，你怎配见她！”有人这般说着，点燃了他人的怒火，一时间，所有人都嚷嚷着要将玉珞赶出此地。

族人的怒火越来越旺，玉珞不禁后退了两步，可两步退却没有换来怒火的平息，反而让他们更加愤怒地想要上前伸手推攘驱赶。

就在此刻，屋内忽然传出折霜的声音。

“让她进来。”

族人们不禁诧异，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但仍没一人让路。

“常恪，带她进来。”

常恪皱了皱眉，自屋顶一跃而下，落于玉珞身前，转身向房门走去，愤愤不平之人在片刻犹豫后终是不情不愿的向两侧散去，任他将门推开，回头冷冷扫了玉珞一眼，侧身站在了门口。

玉珞一时有些恍惚。

刚才，那扇门紧闭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进去看看折霜。此刻，那扇门打开了，她却失了进去的勇气。

只因她不知，屋中之人，可还记得梦里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