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珞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却从未想过要回狐族。
她修为低浅, 障眼法向来使得不好, 骗骗普通人类还行,想骗过稍有点道行的妖类是绝无可能的。她藏不住自己的样貌, 若是回到郁西,迟早会被涂山发现。
她永远不敢忘,折霜曾说,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只要她踏入了涂山, 她们便是敌人。
她在人界游荡了几日, 才发现自己的世界原来那么小,小到离了折霜, 便失了栖身之地。她沉思了许久, 心里也有过挣扎, 但最终还是四处询问起了去往济安的方向。
她曾是榕树林中唯一的狐狸, 转眼二十多年, 再次归来, 林还是那片林,她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可它们却都已认不出她。
“苍榕爷爷!苍榕爷爷醒醒啊!救命啊别睡啦!有狐族闯进来了!”
阿语看见一只狐妖走进榕树林却未被苍榕阻拦时, 整只鸟都吓坏了,扑扇着翅膀拼命掩护修为低的鸟儿们往林中心赶,一时间整个林子都躁乱了起来。
“阿语!”玉珞哭笑不得地跟在地上追了半天,望着对自己万分警惕的阿语大声喊道:“我是玉珞啊!”
“玉珞?”阿语不由一愣, 扇翅膀的速度都慢了许多。
在它旁侧乱飞的鸟儿们有的诧异,有的茫然,有的年岁太小,压根不知道玉珞是谁,豆大的小眼睛里满是惊恐。
阿语大着胆子在玉珞三米外的空中飞转了一圈,不可置信道:“你真是玉珞?”
“树爷爷那么厉害,我若不是玉珞,能进的来吗?”
自狐鸟两族交恶的那一日起,除去折霜亲自带进来的玉珞,苍榕便再未放进过任何一只狐狸。
苍榕扎根于此两千多年,这片榕树林的每一处都是他的枝干,虽说他早已失去内丹,此生再无法精进分毫,但毕竟是妖族中的老前辈,有着两千多年的修为,就算是睡着了,也不可能全然察觉不到危险的到来。
这只狐狸丝毫不受阻拦的进来,证明苍榕已经默许。
“你真是玉珞!”阿语又惊又喜,连忙招呼着大家不用害怕,待受惊的鸟儿们都安下心来,它才落至玉珞的肩头蹦跶了两下,欣喜道:“天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完全认不出你了!”
玉珞浅笑不语,伸手轻抚阿语的羽毛,阿语被这么一抹,立即扑扇着翅膀在玉珞身侧飞了几圈,一边惊叹玉珞的容貌,一边将玉珞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满心好奇道:“族长给你的同心铃呢?”
阿语刚问完这个问题便后悔了,它看见玉珞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立即明白自己说错了话。
当年玉珞随折霜来到榕树林,后来又随折霜去了栖霞山,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玉珞孤身一人回来,必是与折霜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玉珞……对不起……”它虽只是一只未修得人形的麻雀,未经世间情爱,但毕竟长在人界,看过太多凡尘俗世,情之一字有多伤人,还是明白的。
“没什么。”玉珞摇了摇头,催促着阿语陪自己去找苍榕。
玉珞当年离开时,还用着折霜随手予她的那副平凡面容,这一次她回来,连当初成日与她一起玩闹的阿语都完全没能认出,苍榕的眼中却没有分毫意外,只是神色和蔼的将她唤到身旁叙旧。
阿语走后,玉珞背靠着苍榕,轻声问道:“您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对吗?”
“我们的小玉珞长大了,长大了,总会有很多烦恼和忧愁,可越是这样,就越要坚强……”苍榕没有正面回答,只轻叹了一声,道:“不管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这里永远有你倦了累了的栖息之地。”
玉珞点了点头,闭目静静睡去。
那日后,她清理干净了那间自己建起的木屋,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只是她发现自己并无法沉下心去修炼,闲来无事便会去人间随意走走晃晃。
济安早已没了穆家,玉珞稍作打听了一番,便得知穆瑾诗死后穆苏氏积郁成疾,不足两年便含泪而终,穆兆年也因此一蹶不振,穆家的生意便在最短的时间里垮掉了。至于后来……后来发生的事,距现在也早已过去了二十多年,什么都已物是人非,哪里还有去在意,哪里还有人会记得呢?
玉珞不禁为此苦闷,扮作男装找了个地方没日没夜的喝酒。尽管如此,不管她喝得再怎么醉,每隔三日,都会回榕树林一趟。
其实,她早就不需要再遵守折霜当日给她立下的规矩,可她也不知为何,自己怎么也走不出那些早该失了效的条条框框。
她于济安的各个酒肆之中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世人都说酒可浇愁,可她明明一直醉着,却偏偏觉得时间还是那么长,长到每一天都那么难熬。
玉珞在济安城买醉的第八天,迷迷糊糊间,有人将她从酒桌上拽了起来,听声音是个男的,好像很大声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什么也没听清,便被横抱着带离了酒肆。
十日前,玉宸破天荒收到了鸟族送来的一封信,信中提到了二十年前他于济安遇到的一只小狐狸。
当年他便十分好奇那只修为低微、爽灵残损的狐狸,究竟因何与鸟族中人扯上关系,而那与她扯上关系的人在鸟族又是何种身份,才能让苍榕愿意将她收留。
起初他因这份好奇多接触了那狐狸一阵时日,后来却渐渐发现自己对那笨笨的小狐狸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那种感觉很难言说,就像是她与自己本就有着不寻常的关系一般,异常亲切。
只是那时,他与那小狐狸都未将彼此坦诚相待,所以明明知道对方于自己有所隐藏,也没好意思将其点穿,直到散了,都未互通真正的姓名,在心底成了一个无处言说的遗憾。
他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却不料鸟族忽然来信说那只狐狸名叫“玉珞”。
玉珞,玉落,不过一字之差,却令玉宸醍醐灌顶。
他不知鸟族放出这消息是否设下了陷阱,更不知时隔二十年,自己还能否寻到当年那只小狐狸,却仍为了一丝希望,放下手中事物,第一时间赶来了济安。
玉宸循着熟悉的妖气寻到了一家酒肆,刚进门看见了角落里那个用拙劣障眼法将自己幻做男子,趴在桌上,抱着酒坛烂醉如泥的玉珞。透过那拙劣的幻形,他看见了本以为此生无法再见的熟悉面容,欣喜之余,见到她这般买醉,忍不住万分心疼。
一路上,玉珞醉得眼都快睁不开了,一双手还在四处乱晃,碰到哪里就推打哪里,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喊着:“你四诶谁啊……放放我下……下气啊……”
玉宸被她折腾得不行,皱眉道:“你喝太多了,我带你找家客栈休息一晚,酒醒了就跟我回家。”
玉珞脑子晕乎乎的,这一句话里只听清了“回家”二字,便立即在玉宸怀里手脚并晃,闹腾得更厉害了:“回哪里啊,我没有家……大鸟都不要我了,我没有家了……”
玉宸被她这么一折腾,不得不将她放到地上,见她晃晃悠悠步子都迈不稳,又忙上前扶住,道:“回涂山,那里就是你的家。”
“那里怎么会是我的家啊,我是一只鸟啊!”玉珞说着,将玉宸推开,张开双臂一副展翅欲飞的模样。
“说什么胡话!”
“我要喝酒……你一直缠着我,是不是也想喝?”玉珞拍了拍玉宸的肩,眯眼道:“
我请你……我会变钱,我可以变好多好多钱……”
玉宸不禁皱眉:“醉成这样还喝什么,要不是来的是我,随便来个心怀鬼胎的都能把你带走!”
“你……不是坏人吗?”玉珞半靠在玉宸胸膛,吃力地抬头去望他的脸,一双醉眼趁着月色,朦朦胧胧得看了好一会儿,才自满眼重影中看清一些他的模样。
玉珞愣了愣,吊着嗓子“咦”了一大声,玉宸被这一嗓子嗷得不由一愣,玉珞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已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两把。
玉宸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捏,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这辈子何曾被人像这样捏过他的脸?眼前之人若不是他的妹妹,他非得把她手剁了。
玉珞早已醉糊涂了,哪里看得出玉宸的不悦,只傻乎乎的笑道:“臭狐狸是你啊!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啊,嘿嘿……”说罢,全然不顾玉宸忽然紧锁的眉头,双手攥起了他的衣襟,又将额头靠在了双手上,小声嘟囔起来:“你……你陪我喝酒啊……”
“别喝了。”玉宸见玉珞这样,有不满也没处发,只得拍了拍她的后背,微微挪了挪步子,便见玉珞闹起了别扭,抓住他的双肩,用力前后摇晃起来,嘴里疯疯癫癫地喊着要喝酒,他被晃得头疼,只能连声应道:“好好好,陪你,明天再陪你喝行吧?”
玉珞听到这句话,终于停了手,却因为刚才晃得太猛,忽然感觉胸口十分难受,轻轻拉了一下玉宸的衣袖,红着眼皱眉道:“臭狐狸,我好难受……”
“喝成这样不难受才怪,我带你找间客栈,喝碗醒酒茶,然后……”玉宸话还没说完,便见玉珞忽然双手抓起他的衣袖放到嘴边,“哇”的一声大吐了起来。
吐完以后,玉珞忽觉后颈一痛,白眼一翻,即刻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