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折霜于清泉边的树荫下远望, 她的目光浑浊，一如她心中的万般茫然。

谢书林杵着双拐, 缓步走到折霜身旁，顺着她目光的方向远远望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你还是不想放下吗？”

这里, 是万妖山脉，是那梦中歪歪扭扭的几间木屋所在之地，却不是她与那只小狐狸的家。

她千里迢迢孤身来此，只见处处是回忆, 却又处处无故人。

“考虑再久，我的答案也不会改变。”折霜低眉道，“你说的代价, 我愿承受。”

谢书林沉默片刻，问道：“你可见过双生花？”

“双生花？”

“双生之花，并蒂而绽。它们一生都在相互争抢，靠着汲取另一方的精魄来维持自己的生命，直至死亡。”谢书林望着地上那透过层层树荫投下的光点，淡淡说道：“有人说, 它们原是一对相爱的情人, 却因触犯天条，受到了天神的惩罚，若不相互争抢养分，便会一同凋零。于是，它们不断伤害彼此, 又在一次次的伤害中学会了憎恨，直到其中一朵，于爱恨交织中将另一朵逼至凋零。只是它得到了独自存活的机会，本以为一切都惩罚都结束了，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独活的勇气。”

“相爱相杀，同生同死，便是它们的宿命，对吗？”折霜问。

“又或许，是不断错过。”谢书林静静看着折霜。

折霜转身望向谢书林，道：“前辈忽然提这个传说，是想暗示我什么？”

谢书林道：“三百多年前，你带她魂魄来此，我便窥见你与她之间的爱恨，一旦开始就如这双生花般不死不休。不过当年，她以一死了前生，你舍幽精断来世，已算结束了你们之间的那段因果。”

折霜问：“前辈可是曾窥见了我与她今生的结局？”

“还不曾看，也不想看。”

折霜淡淡一笑：“那便没事了，前辈不曾看见，我便当命运还握在我手中。”

谢书林不禁轻叹：“既已放下，何苦重拾？”

“我原以为，失了幽精，忘了付出，便会没了执念，从此我与她两两陌路，再无瓜葛。”折霜低声应着，靠着背后的树干缓缓坐下，仰头、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道：“其实失去幽精之事，若不曾忘，便只是我一人意难平，无非余生无爱无恨的对她可望不可及，如何也不会再伤害她。但我偏偏自作聪明的选择用遗忘，换自己一个轻松自由，这才在不知不觉间又一次招惹了她。”

她说着，笑了：“我知道，你想告诉我，这个决定不值得，可我却不这样想。”

“我最不喜欢问人是否值得，因为当一个人决定为一件事付出代时，他的心底就已不再计较值或不值。”谢书林淡淡说道，“可飞蛾扑火的本质就是自寻死路，并不会因为它无畏烈火，便能逃过灭亡的宿命。”

一个月前，她独自来此，提出想要换回幽精。

那日，谢书林提出了一个让她万分不愿接受的条件，可她在挣扎犹豫后终是义无反顾点了头。

许是生了恻隐之心，谢书林给了她一个月的时间去静心思考。

谢书林说，有些东西放下了便不该再拿起，爱恨原是共生之情，想记起爱，就得拾起恨。一个不具爱恨之人，根本无法确定寻回爱恨后，最终占据自己心底的究竟是什么。世间许多事往往阴差阳错，太过执着，结果可能会比余生陌路更为糟糕。

只是，这一个月来，折霜并没有思考，在那缓慢流逝的每一个日夜里，她不是在修炼，便是望着某一处发呆。

这个地方，曾是她最美的牢笼。一场大梦，万千情愫，让她一个本该无爱

无恨之人，心甘情愿囚于其中。

可梦醒时，她记得梦中足以让自己奋不顾身的一切，却唯独忘记了如何去爱，那感觉，就像是胸口被挖了一个洞，有什么东西被掏走了。从此，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再不能将其填补，它将永残缺，永远永远……

那时，她才惊觉自己失去的东西太重要了，她必须拿回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回来。

折霜垂眉浅笑：“飞蛾扑火，不是傻，是因为无边黑暗之中，只有那个方向，有光。”

谢书林看着她，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最终再次深藏心底，以最事不关己的语气，问道：“那你可知，这样的代价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上一次，谢书林问她，是否知道失去幽精意味着什么，她以为自己知道，却终是在内心归于平静的三百多年后，发现自己并不知道。

这世间的得与失，谁又可以真正参透？

“我不知道。”折霜闭上双眼，脸上残留的笑意在透过层层树荫打下来的光点映照下，显得分外惨淡：“我只知，我在梦里深爱过一只狐狸。梦里有她，我便愿能长梦不醒，梦里无她，我留之何用？”

纵是刀山火海，另一端也还有着一只小狐狸。为了那只小狐狸，有什么是不敢面对的，又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

秋去冬来，玉珞回到济安已有两月，济安的天气渐渐下凉，她的心也随之平静了不少。

这期间，她不止一次问自己，心中所爱之人，难道真就只是梦中的一个虚无幻影吗？只是这个问题，早在梦境之时她便想过千回万回，她的心里，也一只都有答案。

万妖山脉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大鸟，除去没有折霜的记忆外，言谈举止中的每一处小细节都与折霜无异——梦境之中，根本是一个被折霜遗落于心底深处，最最完整也最最干净的孩子。

她坚信，梦外折霜对她绝非无情，只是暂时忘了如何去爱。

长大的人，再不会回到从前那副孩子模样，但丢失的东西，却还可以找回来。

玉珞不知那谢书林究竟是何身份，要从他那里换取一样东西得需付出多大代价，却早已在心里暗暗做下决定，终有一日，她会有足够的筹码，让那个完完整整的折霜回来，就像当日的折霜，明明怕她得知真相，却仍希望她可以完完整整的活着一样。

只是玉珞知道自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却不知自己不再懵懂后，那些没有折霜的日子，会过得那么那么的慢，慢到每一个清醒着的长夜，都恨不得自己可以醉生梦死。

不过玉宸不准她喝酒，还丝毫不留面子的直言她酒品太差，再敢乱喝酒，直接腿打断。

玉珞倒是不信玉宸真能残暴到那个地步，不过她也不至于硬着头皮去做那臭狐狸明言了不准做的事，毕竟没什么必要，酒无非是麻痹自我，消磨时间的东西，不喝便不喝。

说来，这些日子幸有玉宸陪着，不然她都不知自己会浑浑噩噩到几时才能真正清醒过来。

先前，玉宸来得毫无预兆，这段日子里，他也并未有过要走的迹象。只要玉珞离了榕树林，他准能循着玉珞的气息找来，时而与她闲聊，时而陪她玩闹，大多的时候还是在辅导她的修炼。

她很庆幸，那日放灯后，玉宸再未问过任何令她难以回答的问题。平平淡淡的日子，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两只偶然相遇的狐狸，在某种互不点穿的默契下，每隔三日，分别一次。

不过真要比起当年，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还是变了许多的。

如今的玉宸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戏弄她，与她说起话来也比从前温和了许多

。

玉珞知道其中的缘由，也知自己那点心事根本瞒不过玉宸，却仍以拙劣的演技装傻充愣，逃避着自己一点也不想面对的前世。

她曾问过玉宸，准备在济安逗留到何时，玉宸只笑着说他在等人，什么时候等到了，什么时候回去。

玉珞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却不曾回应。其实她并没有想赶玉宸走的意思，相反，她虽不愿面对前世，却一直无法改变自己对玉宸产生的那种亲切感，甚至打心底止不住的想去依赖。

只是苍榕在妖族中资历极深，他与鸟族交情不薄，济安因苍榕的存在，成为了鸟族在人间一处据点。虽说玉宸修为很高，有能力隐藏自己的气息，但毕竟身份特殊，当年又曾因靠近榕树林而被鸟族发现，这么大个济安城，总有鸟族认得出他，这般在此久留，实在不怎么安全。

可玉宸的心不是一般的大，明显是个给他点颜色他便敢开染坊，给他个台阶他便能跳高楼的家伙。

每当玉珞提起济安危险一事，他便会顺着玉珞的担忧说道：“我也觉得这里不太安全，但我等的那人不知何时会来，一人等着又嫌无趣。小石头，你一只狐狸老留在鸟族的地界也不是个事，不如随我一起换个地方等吧？”

怎么，等人还能换地方等的？

这试图骗走她的理由也找得太拙劣了，拙劣得像极了她装傻充愣时的模样，骗起人来同她一样一点都不走心，摆明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势，她一只修为不足四百年的小小狐狸，自是无话可说，只能任由那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留于此处，做她这个无知小年轻的百科全书。

玉珞不懂的东西很多，许是话多话少的区别，有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她不喜欢问折霜，却挺乐意问玉宸。

修炼闲暇之时，她随口问了玉宸一个问题。

“妖界族群繁多，为何唯独狐族自称为王？”

“两千年前，妖界以狐族为尊，若非苍灵杀了当时的王，妖界各族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如同散沙。”

“苍灵？”玉珞上一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在二十多年前与折霜一同去万妖山脉的路上，那时折霜说它是一个早已销声匿迹的神秘组织，如今再次听到，一时忍不住有些好奇：“那是一个怎样的组织，为何会有杀害妖界之主的能力？”

“当年苍灵被六界所驱逐、封杀之时，我也十分年幼，只知那时魔界发生了一场人、妖、魔三界混战，死伤无数。后来，三界恢复了平静，但那一战究竟因何而起，最终又是何结果，都被彻底隐藏封存了起来，无人再提。”玉宸说，“自那以后，六界中有关苍灵和那一战的所有记载都被抹去了，就连苍灵这个名字，也成为了老一辈口中不可提及的敏感词。现如今，更是没几个人知道了。”

“连传说都没留下吗？”玉珞不禁好奇。

玉宸想了想，道：“我很小的时候，苍灵还未覆灭，那时倒有听说一些传闻。”

“说来听听。”

“苍灵之主，寿数万年，只手能撼动天地，凝目可窥人命数。而苍灵所求之道，恰是逆天逆命。”玉宸说罢，忍不住摇头笑道：“不过，这些应是无稽之谈，苍灵之中若真有这样一人，又怎会一夕之间彻底消亡？”

玉宸说着，忽然从玉珞的神情上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却知有些话玉珞若不想说，他怎么问也得不到答案，便选择了沉默。

玉珞沉思许久，忽而轻声笑道：“也许，世间真有那么一人。”

“你见过。”

“……”

“当年我亲眼见你魂飞魄散，魂飞魄散者，纵使强行聚拢魂魄，也是不得凝形的散魂，根本不可能再入轮回

。”玉宸望着眼前心事重重的玉珞，轻声问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玉珞缓缓抬眼望向无云的天，却不自觉红了眼眶。

她沉默了许久，苦笑道：“折霜以幽精为代价，自那人手中换取了我的性命……”

玉宸眼中不禁生出一丝怒火，他伸手抓住玉珞的手腕，皱眉道：“所以你在河灯上写下的话，不是一句愿望，而是一个决定？”

玉珞诧异道：“你竟然偷看我的……”

“我绝不允许你那么做！”玉宸直直打断了玉珞的话，咬牙怒道：“你知不知狐族断尾意味着什么？你所修的每一尾都连着你的胎光，那是你的命魂，断则伤本，就算你能挺过去，也再难重修！”

玉珞默默低下了头，她盯着地上一片枯叶看了许久，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笑意：“我知道。”

“除了她，你就什么都不在乎吗？连我也……”

“当日折霜为我取名之时，我便说我不喜那花叶飘零之‘落’。”玉珞强扯出一抹笑意，一字一字道：“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

“我的事，与你无关。”

她说罢，抬眼看向神色复杂的玉宸，眸中满是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