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 玉宸沉默许久,最终愤愤拂袖而去。
玉珞抱膝坐在原处发了好一阵的呆,终是忍不住埋头轻轻抽泣起来。
那样决绝的话, 玉宸听在心里,该有多心寒啊。
原来,有些话语不但伤人, 还会伤己。只是不知折霜对她说那些绝情之话时,心里是否也会同此时此刻的她一样,止不住的伤心难过呢?
她以为这一次会同二十年前那样, 短暂的相处后是长久的分别, 却不料当晚玉宸便又折回,仿佛白日里什么争执都未曾有过。
他用法术自城里藏了许多酒出来,摆了一地, 问玉珞要不要喝,玉珞点了点头,却如她二十年前每每犯傻那般,当场被他手中折扇敲了一记脑门。
玉珞算是知道了,玉宸根本就是存心带着这些酒来气她的,他自己一个人坐在树下敞开了喝, 她却只能在边上蹲着看, 只要伸手去碰酒坛, 便一定会被他打手背,一边打还一边教育:“小小年纪一姑娘,喝什么酒?”
她委屈巴巴地爬到树上, 故意将几片枯叶摇落,她见玉宸抬眼望向自己,便气呼呼地斜坐于树杈上,仰头去数星星。
只是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像极了人的心事,数着数着,就想到了许多过往,想着想着,便数乱了数。
玉珞低头看向玉宸,只见他这酒喝得分外安静,也分不知是没醉,还是酒品真的好,从一个不爱说人话的家伙,醉成了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真别说,这家伙忽然安静起来,就跟她第一次在梦里见折霜打开了话匣子似的,怪让人不习惯的。
玉珞盯着玉宸看了好一会儿,随手折了一截树枝,往他身上砸去,见他皱了皱眉,不禁笑道:“臭狐狸,你怎么还不走呢?”
玉宸翻了个白眼,懒声说道:“你要实在不想看见我,可以和鸟族的人说一声,不出三日,他们准能想法子把我逼走。”说罢,没等玉珞回应,又自顾自补充道:“但是过不了多久我还会回来,苍榕无法离开榕树林,栖霞山那边不派人来,那些小鸟还能拿我怎样?”
玉珞听了,翻身跳下,蹲在玉宸身旁,笑道:“这么自信,那你当年怎么走了呀?”
“我后悔了,再给我一次机会,便是那折霜亲自来了,我也不会将你独自留下。”玉宸放下酒坛,静静看了玉珞好一会儿,苦笑一声,摇头道:“这些日子,我总忍不住去想,以我的本事,要将你带走轻而易举,根本轮不到你说愿不愿意,直接敲晕背回去多好,省时又省心。”
玉珞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膝,轻声道:“可你不会那么做。”
“如果当年我知你是谁,肯定真会那么做。”玉宸说着,目光不禁望着远方游离起来。
当年那只小狐狸,尚未对折霜情根深种,呆呆傻傻,懵懂好骗,就算不顾意愿直接绑走,回头哄哄,时间久了也就什么都会过去。
可他错过了那样的机会,后悔之时,当初那只傻傻的狐狸便已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三言两语就能轻易哄好的孩子了。
“多大的人了,还在说如果,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呀。”玉珞将话说得事不关己,眼珠咕噜一转,小心翼翼伸手拿了一坛酒到手里,见玉宸没有反应,便抱起喝了两口,在玉宸的凝视下瘪了瘪嘴,安慰道:“放宽心,感情的事,定是要放它顺其自然的。”
玉宸一时哭笑不得,真不知是谁的感情出了问题,怎就轮到玉珞来安慰他了。
他沉思了好一会儿,问道:“你说,救你的那个人在哪儿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玉珞不由警觉。
“不就是做个交易吗?你想要
的,我替你换回来,如何?”玉宸侧过头不再看玉珞,他语气平静道:“不过是换一个幽精,他要喜欢那种东西,把我的拿去就是。”
玉珞皱眉:“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
“反正世人不配我的好,爱留之无用,你若能开开心心过完此生,恨也留之无用。”玉宸根本不在乎玉珞说什么,只是继续若无其事道:“要是不够再随便加点什么,反正我不像你一无所有,我修为比你高太多了,失了什么都不至于丧命。”
“你在说什么呢!”
“只是不知没了幽精,我还会不会对你好……不过也不重要,折霜若真能为你放下仇恨,狐鸟两族的仇怨便会随之消散,那时,你就不需要我照顾了。”
玉珞忽觉鼻尖一酸,下意识抱着酒坛别过头,偷偷抹着不争气的眼泪。
她沉默许久,终是轻声道:“折霜之事,我心中自有分寸,绝不是飞蛾扑火,你若在乎我,就别为我做傻事,那样我会内疚一生。”
她说:“我并不是除了她,谁也不在乎的……”
只是世间之事,总难两全,她早已深陷泥沼,又怎忍心将真心在乎自己的人也牵扯进来。
玉宸不由一愣,他静静看着玉珞,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后只淡淡笑道;“算你有点良心,我现在心情比白天好多了。”
玉珞低着头不敢说话,玉宸见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道:“说个故事来听听。”
“啊?”玉珞呆住。
她严重怀疑自己听错了,玉宸两千多岁的妖了,竟然叫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山林小妖讲故事给他听?
这是大人生气了,要小孩子哄的意思吗?她现在去买点糖还来得及吗?
“故事不会讲?”玉宸不耐烦的催促。
故事有什么难讲的!
“当然会,你听好了!”玉珞盘腿坐直身子,清了清嗓,讲起了白蛇报恩的故事,谁料玉宸刚听了三句,便嫌弃道:“这个不好,换一个。”
后来,她先是说了织女下凡,后来又先后换了嫦娥奔月、哪吒闹海、愚公移山……不过这些故事都遭到了嫌弃,理由是:“老掉牙了,三岁小孩都听过。”
最后玉珞忍着打他一顿的冲动,深呼了一口气,沉思了好一会儿,道:“你可还记得,当年济安城中那两个女孩?”
这一次,玉宸没有打断她的故事。
她静静说完了那两个女孩短暂的一生,然后提到了方家与顾家的过往,提到了那个酿成一切悲剧的禁术毒蛊。
然后,她提到了折霜带她去某个不可说的地点寻到的那个神秘高人,提到了高人口中那个为爱牺牲了一切的魔族女子,提到了方谙前世今生对那女子截然不同的态度。
再后来,她提到了那场梦……
最后的最后,玉珞抬眼望向夜空,淡淡笑道:“你问我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却说不出来……我与折霜之间,似乎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我长大了,想要的多了,她便给不起了。”
“可我不怪她,她会变成如今这样,全是前世的我一手造成的……她都没有怪我,还一心想把我留在身旁,一直一直照顾我,我怎么忍心怪她?”
玉宸没再说话,只是继续喝酒。
他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将寒水可救父王之事告知于玉落。那时的她便不像一只狐狸,蠢到不会欺骗别人的感情,生生将自己陷了进去。
欺骗并利用他人感情,盗取或掠夺他人之物,那么不光彩的事,本该由他这个当哥哥的去做,他却偏偏默许了妹妹的前去。而这样默许,只因那时的他过于自傲,
打心底不屑与刚经历完一场内斗,人才凋零的鸟族之人演那一场虚情假意的戏。
后来,他发现自己妹妹对折霜动了真情,本想拉她出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就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越陷越深,却除了给予一点对她而言并不重要的陪伴外,再无他法。
……
安静的城郊野林之中,忽有一股淡淡妖气靠近。
“鸟族。”玉宸散漫的眼神于一瞬间凌厉起来,他望向远处那清瘦的身影。
那是一只少说有千年修为的画眉,一袭青衣,立于远处,静静望着他身侧的玉珞。
玉珞几乎是在瞬间察觉到了玉宸眼中忽起的杀意,一时忙摁住了玉宸的手背,道:“那是我朋友,不要伤她。”
玉宸不禁皱眉,此妖修为不低,在此之前,她的气息也从未在济安出现过,玉珞认识她,那她必然是从栖霞山来的,这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玉珞却是第一时间跑了上前,站在那个女子面前,神色复杂了片刻,问道:“念兮姐,你怎会来此?”
路念兮警惕地看向跟在玉珞身后的玉宸,神色无比犹豫,牵起玉珞的手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终下定决心,道:“我知你与折霜已无关系,此事本不该寻你,可我真的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发生什么了?”玉珞着急追问。
“折霜失踪已近两月,她离开时没有留下任何消息,我与常恪也是过了几日才发现她不告而别了,从前她绝不会这样!”路念兮紧皱眉头,道:“两个月来,我们一直在找她,可鸟族耳目遍布人妖两界,除去一个进不去的涂山,其余所有地方都没有她的身影……我担心她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