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醒来的那一日起, 玉珞便无力等待着一个未知的结果,并对其抱有了极坏的打算。只因这其中有太多疑惑萦绕于她心间, 而那些疑惑不仅仅只是疑惑,还伴着深深的惶恐。
她以为自己会等来噩耗, 却如何也没想到,竟等到了折霜前来提亲的消息。
这感觉像做梦一样。
片刻的茫然后, 玉珞回过神来,于狂喜之中下意识将那一叠被自己胡乱涂画的纸张藏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在屋内以小碎步转着圈圈。
“公主,您可别转了。您不头晕, 我也晕了。”
玉珞越想越不敢相信:“小榆, 我不是在做梦吧?折霜为什么忽然就来与我提亲了, 一点预兆也没有呀……”
“鸟族与我们暗斗多年, 这鸟族族长又是女子, 如今这般大张旗鼓来此向公主提亲, 得遭多少人口舌争议呀?冲着这份勇气,小榆认为,她对公主必是真心的!”小榆语气欣喜得不行, 仿佛将要出嫁的人是她一样:“公主,趁现在还有时间,小榆帮您精心打扮一下吧!”
“打扮?”玉珞愣了愣。
小榆重重点了点头, 眼中满满都是期待:“公主这般倾国倾城,自是怎样都好看,但今日是大日子, 鸟族族长亲自前来,公主理应精心打扮一番,这……”
只是她话未说完,便见自家公主忽然伸手将头上发饰暴力拆下,抓散了那精心梳起的发髻,双手提着华贵的长裙大步走到镜边,摇身变作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布裙小丫头。
“这……这这这……公主,你……您您您,我……”
小榆伸出了一根弯曲又颤抖的手指,对着玉珞“你你你我我我”地结巴了半天,最后扑上前抱住玉珞大腿,一脸崩溃地跌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公主!使不得呀!您这个样子出去,小榆要受罚的!”
“谁罚你,我帮你揍他!”玉珞用力将小榆拽了起来,捏了捏拳头,道:“我罩你呢!”
小榆怯怯追问:“公主这是为何呀,是要故意气那鸟族族长吗?”
怎会是故意气折霜呢?
榕树林里、栖霞山中,还有那虚无梦境的野狐狸,本就是这副模样。
——愿有一人,爱你至深。无关前世,不求来生。
——愿那人是你。
玉珞终于等到了这一刻,虽有疑惑,却仍不改心底那份坚定。
无论折霜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换取了今日之果,他日会有怎样的遗憾或是祸端,她都将竭力容之爱之、忍之让之,将所有的一切,悉数接受。
如果付出代价之人是玉宸,她也会用余生去弥补,永永远远做他的妹妹,依着他的脾气,不再惹他生气。
狐族规矩繁多,鸟族前来提亲,她这个被提亲的公主在没得到许可前并不能擅自去见,每每想要偷跑都会被侍卫拦路。那些家伙,一个个修为都比她高。
玉珞发了一会儿愁,忽然想起当日玉宸赠她的那块玉佩,那是玉宸的伴生之物,随了他两千多年,早已被炼成法宝灵物,当中蕴含的灵力可是不俗,这些侍卫绝对挡不住。玉珞这般想着,低头在身上四处翻找起来,却发现如何都找不到,不禁两眼直愣愣的呆站在了原地。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我……我我……”
“您,您怎么也结巴了?”小榆满脸惶恐。
她好像把玉宸的宝贝弄丢了,这可不得了,玉宸知道了非得被气死。
不对啊,她一直戴腰上呢,她昏迷后是玉宸亲自送回来的,总不可能半路掉了他没看见吧?
也许……是因为前
去万妖山脉过于凶险,玉宸走时将那玉佩一起顺走防身了?玉珞越想越觉得好有道理,这种事情玉宸确实干得出来。这般向来,倒也是件好事,多一分力多一分安全。
只无奈她此刻是没法闯出去了,只能乖乖蹲在门边等消息。
小榆倒是热情,里里外外一趟趟的为玉珞探听消息,跑到满头大汗也没停下。
“那鸟族族长被允入山了,此刻正要前去商议提亲一事呢!”
“鸟族真的送来了好多聘礼啊,那边被重重把着,我也靠不过去,但是听王上似乎很开心,将聘礼都收下了!”
“王上已应下婚事,还为鸟族族长安排了住所,让她安心留宿几日,他会尽快择定婚期!”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玉珞一时只觉自己脑子被冲得迷迷糊糊的,可欣喜之外,仍有疑惑:“玉宸呢,他还好吗?”
“这这这……”小榆不由一愣,下意识挠了挠后脑勺,眨了眨眼,道:“小榆并……并没听到有太子的消息啊……”
“不可能啊。”玉珞不禁皱眉。
玉宸是与路念兮一起去找折霜的,如今折霜都上门提亲了,他怎会毫无消息?
玉珞正心乱如麻,满眼担忧丝毫都藏不住,抬眼却见远处回廊的尽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玄衣墨发,眉目清冷,只一瞬,便占据、模糊了她所有视线。
距上次分别至现在,不足三月,偏却恍如隔世。
玉珞侧过脸去,伸手不停抹着那不争气的眼泪,余光所睹的那个身影步步靠近,最后站定在她面前,一手轻轻握住了她湿乎乎的手背,一手拿着一张手帕,为她拭去那眼角的晶莹。
那么温柔。
小榆笑着伸手捂住了自己眼睛,转身迈着轻盈的步子,飞速逃离现场。
“让你担心了。”折霜说着,忽而将玉珞揽入怀中,那么突然,又那么用力,似要将这怀中之人,从此融入自己的世界:“你可还愿做我的新娘?”
她的语气,终不再似往日那般冰冷。
玉珞于她怀中缓缓伸手环住了她的腰,将头埋于她的胸前,泣不成声。
折霜曾是寒冰,玉珞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只为将其捂化,可冰未化,抱冰之人已遍体鳞伤。
就在刚才,玉珞心中还有千般忧虑、万般犹疑。可真当折霜将她拥入怀中之时,她才发现,寒冰融化之时,竟可消一切忧愁。
她等这一天,就似等了两辈子那么长。
久久的拥抱后,玉珞向后退了半步,拉起折霜的手,问出了心里一直放不下的问题:“大鸟,你是一个人来的?玉宸呢?还有念兮姐!他们一起去找你了,你可有见到他们?”
折霜温柔地顺了顺玉珞鬓边的发,道:“他们没事。”
“他们在哪儿呢?”玉珞听了,连忙追问。
“万妖山脉无人引路必是凶险万分,玉宸受了些伤,没那么方便赶路。”折霜说着,见玉珞眼中满是担忧,忙刮了刮她的鼻翼,笑道:“别担心,他伤得并不严重,好好休养一阵便可恢复。”
“没有骗我?”玉珞总觉得自己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如何都无法安定。
“这还能有假?”折霜说着,摊开空空的右手,一道灵光闪过,手心上边静静躺了一块狐形玉佩。
玉珞双眼一亮,心中暗道:“这东西果然是被玉宸拿去暂用了。”
“万妖山脉离栖霞山近,正好我俩的亲事也将算上日程。”折霜将玉佩系于玉珞腰间,道:“你哥哥的性子你是清楚的,他有伤在身,懒于来回奔波,便先在栖霞山住了下来,如今就等我八抬大
轿将你带去,喝我们的喜酒呢。”
玉珞愣愣道:“你将那臭狐狸留在栖霞山,就不怕乱了套啊?”
三百多年来,鸟族与狐族可是见面如见血仇,虽说两族的结在这门亲事后便算是解了,可这心里成见,哪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消除的?折霜心大,敢将玉宸那只高危狐狸留在栖霞山也就算了,玉宸怎么也头铁到敢孤身在鸟群中养伤呢?他就一点也不怕栖霞山的大小鸟儿们用自己从小学到大的实战理论把他撕了吗?
折霜道:“念兮陪着呢,放心吧。”
话是这么说,可怎么想都不太能放心的样子……
从刚才到现在,折霜都未曾直视她的眼睛,这感觉,就好像有事瞒着她一样。
玉珞一手牵着折霜,一手敲着脑门,若有所思走回屋中坐下,抬眼望向边上站着的折霜,眼中满是忧虑道:“大鸟,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你能不能老实告诉我,臭狐狸他真的没事吗?”她说着,不禁眉头紧锁,认真问道:“你的幽精,是用什么换回来的?”
折霜目光下意识有些闪躲,那一瞬的犹豫被玉珞尽数收尽眼底,一时慌了心神,紧紧抓住了折霜的衣袖,道:“受伤是假的,懒于奔波也是假的……他是不是不敢见我?”
折霜:“……”
“他付出了什么?”玉珞咬了咬牙,苦笑道:“幽精?修为?还是什么别的?”
折霜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他怕你会内疚,怕你知道真相有愧于心,会不愿嫁于我,这才没敢第一时间回来见你……如今的他,一如当日的我,再也无爱无恨……”
玉珞缓缓起身,望向远方的双眼,逐渐失了神。
“对不起!”折霜将她轻拥入怀,眼中满是不忍与愧疚:“这是我欠你的,余生,我必竭尽全力偿还……”
——不过是换一个幽精,他要喜欢那种东西,把我的拿去就是。
——反正世人不配我的好,爱留之无用,你若能开开心心过完此生,恨也留之无用。
——只是不知没了幽精,我还会不会对你好……
其实,不管怎样的结果,她都已在心中预料过不止一次。
可真当得知结果的那一刻,她才知千百次的预料,都不及真正经历的那一刻让人难以接受。
她连喊他一声哥哥都不敢,他却为她所求之爱,舍了余生所有的爱恨情仇,从此……三魂七魄,永久残缺。
狐族规矩繁多,如今的玉珞,是待嫁的公主,在礼成之前,旁人自是见不到的。
玉珞听闻,那日折霜为了来见她一面,也是险些在狐王面前磨破了嘴皮子,才得了那么一个机会,再之后,她便没有见到过折霜了。
好在狐王对这门婚事并未有丝毫反对的意思,相反还十分积极,早早便敲定了婚期。
定下婚期那一日,狐王还特意前来看了她。
那时,他问:“孩子,你与折霜行拜堂之礼时,可愿拜一拜我?”
玉珞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狐王见她为难,忙淡淡笑了笑,道:“不愿也无妨,你生在郁西,可还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我替你将寻来。”
玉珞闻言,不禁湿了眼眶。
她虽生在郁西,郁西却无人将她管教,家中一大窝狐狸,死一只、丢一只都不痛不痒。三百年,父母不予姓名,兄妹更不曾将她正眼相待,所学一切皆是从旁侧偷偷听来,活像个孤儿。
她此生的血脉之情,从一开始便淡如白水,就连一丝来自“亲人”的温存都只是梦里才会
有的奢求——不,就算是梦中,她与折霜成亲之时也只是拜了两次天地,未有高堂之说。
“爹爹……”她试探性的小声叫着,抬头只见狐王眼眶微微泛红,眼中又惊又喜,下意识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似想将她抱拥,却又害怕遭到拒绝。
下一秒,玉珞第一次靠入了狐王的怀里。
若非亲身经历,她不会知道,原来,这世上除了折霜,真的还有人将她放于心间疼爱——不求一丝回报,只愿她一生安好。
“我想哥哥了。”
“宸儿在栖霞山等着喝你的喜酒呢,待你嫁过去,便能见着他了。”狐王摸了摸玉珞的头,笑道:“往后他说话,怕是比以前更为难听了,你可得多让着些。”
“我知道的。”
不管日后玉宸对她如何冷淡,她都不会怪他分毫。
鸟族族长亲自前往涂山迎娶狐族公主,两族三百多年来的仇怨就此消泯,此等大喜,一时传遍了整个妖界。
狐族的孩子们满心好奇的结伴而行,大着胆子去到了鸟族迎亲队暂住的府邸,伸长脖子想要探看大人口中万分凶恶的“鸟人”,最后一个个捧着“鸟人”们给的蜜饯,带着鸟族独有的小礼物,欢喜的满载而归。
玉珞听了,分外欣喜。
三百年前,狐鸟两族的仇怨始于“她”与折霜,三百年后,终又因她与折霜,画上了一个句号。
她曾于梦中,在那挂满红布疑似布坊的破旧小院中与折霜成亲。那时她们都穿着一身粗红的衣裳,未盖上大红喜帕,以水代酒,绑着失去自由的妖兽充当宾客,在那一方僻静之地,强作热闹之势。
如今,婚期至,她穿上了华美的嫁衣,坐上了接亲的花轿。那只山间野惯了的小狐狸,在狐王亲领的送亲队随行之下,于无比喜庆的锣鼓喧天之中,踩着世俗的偏见,成为了折霜明媒正娶的新娘。
这感觉,就像梦一样,美好得不真实。
从涂山到栖霞,对寻常人类而言或许遥远,但对妖精而言并不是一条漫长的路。
沿途玉珞几次取下盖头,掀开轿帘想看看外面,却都被时时刻刻跟在轿边的小榆拦了回去。
“公主,使不得!”
这五个字仿佛已经成了那小丫头的口头禅,紧张起来说什么都结巴,唯独这句,顺畅得不行,天天挂在嘴边,动不动就使不得,硬生生把她一个野惯了狐狸“使不得”成了一位表面端庄的狐族公主。
玉珞听说小榆父母都没了,这一次跟这一路可不仅仅是送亲,更是陪嫁,那小姑娘,日后可是都会跟在她身旁的。
到了鸟族,一定要叫小榆把在涂山学的那些破规矩全部都扔掉,从此以后朋友相称,不然将来的日子可没法自由自在、舒舒服服的好好过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在轿中闷了一路,终于从外面的动静听出自己抵达了栖霞山,一时心中狂喜,闭目凝神,将灵力远放,恨不得像兔子一样把耳朵竖得高高的,以便听到更多的消息。
她听见许多的祝福,听见各族来客彼此间的寒暄,听见孩童的笑闹之声,这些喧闹嘈杂之声,让她感到无比踏实,直到这一刻,她才敢在如此多人的见证下,鼓起勇气去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欣喜之时,她忽听见狐王的声音:“怎不见宸儿?”
折霜立即问询身边之人:“玉宸和念兮呢?”
常恪寒声应道:“前几日他硬说在此待得烦闷,独自去了人界,路念兮放心不下,便跟了去。”
许久未见,那个冰块脸的语气依旧满是冷漠,甚至带有几分难掩的恨意
,想来这桩婚事对他而言,无异于是对斩风的一种背叛,若非折霜坚持,他怕是绝对不会同意。
那臭狐狸也真是,早不烦闷晚不烦闷,偏偏这两日离了栖霞山,喜酒应是喝不到了,回头补请他喝一次吧!
玉珞这般想着,忽摇摇晃晃的再次起轿,当那花轿挺稳之时,折霜于一片起哄声中掀开红帘,向她伸出了手。
她也不知自己脑子里究竟被什么填得满满当当,一时间竟乱成一团,啥都想不起来,便迷迷糊糊随着折霜进了婚堂,拜了天地。
礼成之时,她刚想掀开盖头看看这满堂宾客,就被小榆抓住了双手,在耳畔小声而又激动的叨叨了一句:“公主使不得!”
再之后,便被人送入洞房关了起来。
小榆走前,还不忘千叮万嘱着一句话:“公主,千万记住了,盖头不能自己掀啊!”
“为什么呀?”
“对哦,为……为什么呀?”小榆想了半天,没想起哪里有提这其中缘由,干脆胡扯道:“您……您掀了,那那……那折霜族长掀什么呀?”
玉珞:“……”
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无法反驳。